【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TXT小说下载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书名:三世梨花珞 作者:悠飏 ================== ☆、大婚   九重天上十里红妆,礼乐之声响彻九霄。四海八荒、九州六合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无不沉浸在青华帝君与梨花元君大婚的一片喜庆之中。一向清静圣洁的九重天因这位帝君的大婚热闹非常。   此时,我本不应出现在这九重天上。只是在瀛洲被神兽所伤,归来后又受了天雷之刑,曜华便留我在他的神霄宫中修养。   前些时日,一名小宫娥为曜华送来帝君的大婚请柬,上面竟也有我的名字。   那时我才晓得,这位青华帝君还是记得我的,而我是真的在他面前出现过。   曜华见我盯着帖子一言不发,劝我道:“既不能释怀,还是不要去的好。这喜宴我不会去,你也不要去了,留下陪我。”   我浅笑着摇头,明明是他不想我去、不想我见了徒增伤感,却硬要以“自己不想去”为由帮我推辞不去赴宴。虽感激却仍倔强坚持:“师命难违,既然帝君让我去,我怎好不去。”   于我而言眼前这大片的红色太过妖艳,更衬出心中冷寂荒凉之感。   是我太执拗,明知此时的帝君有美人在侧甚是幸福圆满,却偏偏硬要去看他是怎样怜惜地拥她入怀。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彻底清醒,所谓伤到极痛才肯放下。   喜宴上,纵然我远远坐在角落,入耳皆是对这位帝君的姻缘慨叹。   九天玄女赞叹道:“相传,自梨花元君羽化后青华帝君苦苦等待了她五万年。而今梨花元君回归仙位,与帝君成婚再续前缘亦是段佳话美谈。”   花神女夷点头附和着:“青华帝君清心寡欲,唯有对梨花元君一往情深,梨花元君终是没有负了他的相思之意啊!”   “这确是一对苦情的神仙,五万年前梨花元君羽化,听闻……是因……”九天玄女努力回忆着,从前的事情过去太久,她似乎有些记不清了。   一旁沉默良久的文昌帝君终于加入他们,执起酒杯低声吟了凡间的诗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文昌帝君与司命星君皆是这九重天上最好舞文弄墨的两位神仙。文昌帝君这句诗,恰好将这对璧人的相恋相守概括一番。   在座的各位神仙,深以为然。相继举杯以表祝福。   我透过那些交错的觥筹望向席间的青华帝君。   自与他初遇,只见过他一袭白衣映衬俊逸风雅,却从未见过身着玄色喜服的他颇具帝君风范。   他低头爱惜地为梨花元君轻拢耳边的碎发,随后又抚上她绯红的脸颊。   今晚的月亮正如我与他巧遇之时,澄明清澈,都怪这月色过于皎洁,竟如同骄阳一般刺眼。眼睛里顿时有酸涨之感,垂下眼帘想去困住什么,却偏偏还是让它逃了出来。   此时的这一对璧人终归是美满了。   我满是欣喜地斟酒举杯,又饮了个满杯。   或是自己不胜酒力,亦或是酒入愁肠催化了醉意,自知神智有些恍惚早早离了喜宴,出了青华帝君的妙严宫。   出了宫门竟然忘了回神霄宫的路,只一味地埋头向前走。直到我来到一处高台之上,才幡然醒悟自己走错了路,竟然到了这诛仙台,这个让我伤情开始的地方。   高台之上,临风独立。抬头微闭双眼,想借着风将自己吹醒。   不知是喝得太醉没有站稳,还是心中太过愁苦不由自主。总之我坠下了诛仙台,下坠的那刻我想我是清醒的,没有惊恐,更没有试图挣扎地要爬上去。   身如蒲柳一般轻盈,只想着随遇而安。   若是灰飞烟灭,能忘记有关他的一切,忘却这千年的荒诞痴傻也不是件坏事。若是侥幸有来生,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要再遇见他。   如今才明了,我真是痴迷至此,这般愚钝。世人皆愿成仙得道,永享安康长乐。   可神仙有什么好?如我经历这些想遗忘都难,就算等上千千万万年,不去念它就可以遗忘吗?   不想拥有的记忆怎样抹去?   唯有同我一道灰飞烟灭。   诚然,这样也不错。   原以为我会无止境地坠落,却见一个玄色的身影闪出,自己被他掠到怀中。   我醉意甚浓,微微抬眼看他,恍惚间似是青华。仅有的意识告诉我,绝不是他,他此时正怀抱美人饮合欢酒呢!   庆幸自己尚留一丝清明,否则我将会作出如何反应连自己都不晓得。   只觉得自己止住坠落的同时听到软剑嵌入崖壁的声音,那人在露出峭壁的一角借力,逆风而上。   头越来越重,支撑不住抵在他的胸口。   随后听他沉闷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声音在心间激荡开来,听得生疼,故而更加烦闷回到:“你管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话刚一出口,他已然将我重新带回诛仙台上。着地时我腿一软,因他一直拥着我也被一同带倒跌坐在地上。   止不住的困意涌上来,我的眼睛实在难以睁开。他反倒将我搂得紧些,难掩忧伤道:“痴儿,你怎这样傻?”   “痴儿……”我再次听到这样刺耳的名字,有了几分清明。   心中很是气愤本想将一腔怒气撒到他身上,可只听自己哼了一声,喃喃道:“我本就是这样傻,所以他不会,不会喜欢……于他而言,我不过是,是个笑话……”   我与他的身子贴得太紧,感觉出他身形猛地一震。   沉静了半晌,他将头埋在了我的颈间颤抖地挤出两个字:“信我。”   我皱了皱眉,不明所以,想同那人分辨两句。可仅存的意识也被那承载许多愁绪的喜酒吞噬了。   待我睁开眼睛,视线朦胧了好一会,才看清白纱的帷幔,阳光斜斜地照过窗子,刚想揉揉稀松的睡眼来适应光线。却发现曜华双眼微闭守在床边,我怎到他的寝殿里来了?   才依稀记起昨晚我走到了诛仙台,还听到有人骂我不要命。串起来想想,应该是我醉酒差点从诛仙台掉下去,是曜华及时将我捞了上来,否则这会怕是早已连灰都不剩了。   想想便觉得后怕,又感念他及时出现,不由得望着他出神。   没成想只是看看也能惊醒他,见我醒来,他暗暗舒了口气道:“终于醒了。”   我懒懒地从锦被里爬坐起来,不解道:“才睡了一晚,怎么还终于……”   “你睡七天了!”他略带怒气开口拦下我的话,有些鄙视地同我道:“以你的酒量,还想着借酒浇愁?再喝怕是要睡死了吧!”   此前在潮音他便是如此,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神情,便不同他计较。自顾望着桌案上的茶具,正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按回床榻上。   “你等着,我给你倒茶。”   我坐起,离了枕头才感到脑袋昏沉疼痛。接过茶水一口口地抿着。   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颇有怒气道:“你受了天雷伤势刚好,昨夜居然还去跳那诛仙台?真是不要命了!”而后又略带关切地看我,“你可有什么不适?不要被戾气灼伤才好。”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变化倒是吓得有几分不适,好在没有忘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有跳呢,就算是掉下去了也是喝多了不小心的。”   又觉得不足以表达不是自愿跳下去的,补充道:“我这么爱活着的神仙怎会不要命呢!”遂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七天,我竟然睡了这样久啊。”   曜华皱紧的眉头舒展开些,随后又板着他那阴柔秀气的脸,不屑地看着我,一副“我才不信你”的形容。   我着实没有心情想如何纠正他错误的想法,将空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又缩进锦被里睡了。   我就这样睡了醒,醒了再睡。浑浑噩噩地过了半月有余,曜华终于看不下去,生生将我从他那乌木金丝楠木的雕花大床上拽起来。   由于躺得时间太长,没有力气挣扎只能随他坐了起来,嘟囔道:“真小气,不过是借你的床睡睡而已。”   “你若是真的想睡我便随你,可你这样萎靡不振的,”他看看我的脸色,才道,“没有他,你就把自己丢了!你看你,哪里还像当年的潮音帝姬?”   “……”我默然,像是在想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半晌自嘲道:“我丢了?”   是啊,一千年前,我将自己丢在这九重天上的洗妆园,那片梨花细雨中。   曜华幽幽地望着我,果真露出不认识我的神色。我们这样呆坐了很久,他似乎也在遥想什么久远的事情。   神仙活得长久,便有长远的回忆,其间会遗忘很多,但总有些是值得铭记的。       ☆、曜华   北海之内,有连绵高地,名曰潮音。潮音四季分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回忆起我和曜华的相识完全是一件低概率的偶然事件……   三万年前,我还是个修为尚浅的小灵蛇,好不容易熬过了严寒。此时潮音三月飞花,这里虽人迹罕至,□却不寂寥。远山含翠,碧水长天,桃梨争艳,百鸟鸣啭。   凡间有句遐迩闻名的诗词:“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此句甚为贴切地表达我偷溜出游的原因。   不忍错过美景才瞒着父君母后偷偷遛出潮音洞——踏春出游。   之所以称之为“偷遛”,是因若是被母后发现定要骂我:“又不专心闭关修道只知贪玩,难道忘了自己因修为不够,整个冬天都昏睡不醒?”   蛇本就是有冬眠的习性,只有不断地加深自己的修为才能有不顺应自然的资格。而我觉得冬天沉在梦里也没什么不好,刚好我又有个嗜睡的毛病。   父君倒是疼惜我,不会逼迫我闭关修道,只是常常劝诫我:“珞儿,你将这些佛经道法的书各抄写一遍,修道先从修心开始。”   我在他们威逼下仍能保留住自己玩世不恭的本性且两万年不动摇,委实是个奇迹。   既是出来游玩,便不想这些许的身后事了。一路上摘花折柳,又跑又跳甚是高兴。我保持着这种安然自得的心态直到……   直到一片黑云遮住了头顶上的太阳,我感到了天空的异样变幻,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天。原以为等到的会是春雨蒙蒙。   有道是事与愿违。只见一个黑影在云层上左摇右摆,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并且不偏不倚正巧掉在了我的身上。确切地说是——砸。   一阵天旋地转,待我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趴在地上,而背上压着刚在云层上摇摆而坠的黑影。   “疼……”我挣扎一番只从牙缝中挤出这一个字。   背上的黑影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从我背上移开。只听低沉的声音淡淡道:“谁让你不躲开,还巴巴地站在这瞧着?”   我背上一轻终于喘了口气,才顾上回味那黑影说得话。虽反映慢了半拍,但也足够点燃我这暴脾气。有力反击道:“明明是你砸在我身上,不道歉还这样理直气壮,你真是个无赖!”说着转身爬起来愤怒瞪向他。   他反倒是镇定地打量着我,缓缓道:“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怎到这来?”   我刚想冲口而出:“这是我父君统辖的地界,我怎不能在这!”   但又一想,他从天而降不知什么来历,还是不要亮出身份的好。   原本是不屑看他的,眼神也不由得从上到下地将他扫一遍。眼前这位头顶玉冠,身着金边龙纹的玄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也算颇有些姿色。那双桃花眼也是见者尤怜,不过那时不过两万岁的小丫头不懂得什么是桃花眼,这也是后话了。这冷漠的神色倒是掩盖了几分阴柔之气。   “喂!问你话呢,你只一味地盯着我做什么?”他被我看得不耐烦道。   我见他长得不像我们潮音山上的仙君那般,或身姿伟岸或玉树临风,一时竟也不确定他究竟是男是女。放弃了性别的纠结,脱口道:“你长得真漂亮。”   他朝我这边挪了两步,垂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嘴角偏向一面微翘道:“小丫头,形容男仙应该是英俊而不是……漂亮。”   我脸上蓦地一红,偏过头暗地揣测着,竟真是个男……神仙,即使如此便放下了对他的警惕!   夕阳斜斜照着我俩,一长一短的影子映在染成金色的草地上。   我低头皱眉,恍然意识到再不回去就要被父君母后发现了。转身只顾着往潮音洞的方向跑。刚迈开步子,便觉得那个黑影仍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怒斥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看他的年岁应是和我相差不过千年,性子倒是十分的沉稳,淡定从容地和我道:“跟你回家。”   我哑然:“回家……”赶忙回过神来,继续呵斥,“你,你不准跟着我!”   “哦?不准?”他挑眉斜眼看我。   见他严肃的神情,我心虚地低下头掰着手指道:“我是偷溜出来的,带你回去定然会被发现的。”   说完,我奇怪自己为何像是做错事情时对父君说话那般慌张的情绪和谨慎的态度,或者说他年纪轻轻怎会有父君一样的威严?   他的声音从我头顶飘过:“你带我回去,非但你父君不择骂你,反倒会夸奖你。”   我惊讶抬头看他,惊讶的不是他怎知父君不会骂我,而是他怎知我的爹潮音国国君呢?   我虽反映迟缓,但也不算愚笨。明知反抗也是徒劳,带他回去不过是抄几遍佛经、仙法口诀,倒也无妨。好在他并非妖魔鬼怪,看着倒像是九重天上哪位神君的孩子。思忖周全后我同意带他回家。   夕阳将来时的那条蜿蜒小陌染得绯红,初春的晚风还是有些清冷,我惧寒只顾着埋头赶路。身后的声音悠然响起:“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思索着,决然道:“母后说,女孩子的闺名不能随便告诉陌生男子。”   背后传来他的一声轻笑,许是在嘲笑我小女儿的矫情。他沉默片刻道:“不说也无妨,一会问你父君便知道了。”然又补充道,“我叫曜华!”   我自然能听出他暗藏的鄙夷之情,虽是个乡野帝姬,也不能由着他鄙视。遂坦然道:“你既想知道,告你便是。我叫璎珞。”   如我所想,他果然是神君之子。但也出我所料,他竟是元始天尊的第九个儿子。听父君说,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九霄三十六天,四御之一,统御万灵的大帝神君。父君见了他领着潮音的一朝臣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我虽不情愿给他行礼,但也只得学着父君一一做了。   后来,他竟自做主留在我家小住。父君当然欣然应下。   纵然他是什么天尊之子,还是不怎么欢迎他留在这里。傲慢无礼——便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往往第一印象树立起来,就很难改变。   我瞪着他,不满道:“你怎么赖着我家不走?玉清可比潮音好上千百倍,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他挑眉看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为何偷偷遛出去玩?”   我这才恍然大悟,知晓了这一层深藏的意义,顿时觉得我与他虽地位悬殊了些,但面临的痛苦皆是一样的,元始天尊一定也是个苛责严厉的父亲。   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我对他的态度好转了几分,但这是在他不挑衅我的前提下。   与他相处的时日长久了些,发觉他也是会笑的,只是很少笑罢了。自出世便注定他会成为大帝神君,即便自己不端起架子,他人也会将他架到不胜寒冷的高处。也只有我会不知深浅地和他逗两句嘴。   可惜,他只在潮音呆了两个月,便被元始天尊派来使臣带回玉清。   再见他又是那个落英缤纷的季节,他独自站在潮音洞口,肩上着了几瓣落红。我本不知他会来,看到他很是惊讶。   原还想着何时父君上九重天朝拜好带我一起去,去看看被禁锢在玉清中的他。那时见他神色忧郁站在那里发呆,我不由得沉闷地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父君要将我送往南极之地……”   不等他说完,我抢先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低头去拉我的手道:“珞儿,你等我,等我回来。”   我心头不禁一颤,不知是因他不答归期便意味着可能后会无期,还是因他的一声“珞儿”唤我太过反常。回想相处那段时日,即使他知晓我的名字也不曾用过。   随后便是无期限的等待。自曜华走后,一是为了打发无聊缓慢的时间,二是怕等他以长生大帝的身份归来,我还是灵蛇小仙一个,会被他嘲笑。每日刻苦修仙炼道,两万年后便升为上仙。   起初还惦记着同曜华一比高下,可三万年过去了,许多事情会慢慢淡忘。有些记不清他到底有没有让我等他,他究竟还会不会到潮音来找我。    ☆、青玄   曜华走后的三万年,父君命我参加九重天上百年一次的道会,我遇到了淡雅如风的青华帝君。第一次见他,就被他的佛学道法折服。却也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   是夜,我来到上清洗妆园,母后曾与我说起这里的梨花是四海八荒之内最美的,我好奇便来瞧瞧。   苍茫云海间月光轻盈洒落满园,园中千树梨花胜似雪,煞是好看。遇景生情,我踏着无暇的月色,学着广寒仙子的舞姿,轻动长裙,折腰微步。兴起时随着飘散的梨花花瓣旋转。   我不知青华躲在阴暗处,倚坐在园中的梨花树下饮醉,花瓣在他的怀中停落,而我失去重心也一同跌落在他的怀里。   他一袭玉白的袍子,在这清冷月光之中白玉花瓣映衬之下,更显清幽非凡。身上满是酒香还有那一树的梨花香气,惊慌中见他的眼眸璀璨如星。   他在我耳畔柔和轻笑道:“梨花元君可是要投怀送抱吗?”   我不曾饮酒,听他这样蛊惑的声音,淡雅的花香和浓郁的酒香,似是醉了一般脸颊稍带红晕,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尚余一丝清明,慌忙挣脱这迷惑我的一切。他口中的梨花元君,早在五万年前就以灰飞烟灭,他应是知晓的,许是喝醉了,误认我是梨花元君吧。又忍不住地回头看树下的他,怯怯地道:“你认错了,我不是梨花元君。”   五万岁,那年那夜,一切如同夜色朦胧。他可曾听到我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听到了也宁愿相信那是梨花元君。   经历了这次偶遇,回到潮音我仍是念念不忘。为此我翻开落满尘灰的上古史书。   其中记载:青华帝君由青玄上帝神化而来,又称太乙救苦天尊。此圣在天呼太一福神,在世呼为大慈仁者,在地狱呼为日耀帝君,在外道摄耶呼为狮子明王,在水府呼为洞洲帝君。   我被他这样繁多的称呼弄得有些头晕,只觉得他无上崇高。便去嚷求父君将我送到元始天尊在元明文举天开设的学堂,向那些修为深厚的老神仙们求仙学道。当然是因为青华也在那里讲经授道。   父君听了大喜,摸摸我的头道:“珞儿,你这样上进好学父君看着甚是欣慰。你也知道,父君只有你一个女儿,终有一天你要继承这个位置。”   听着父君对我寄予厚望,却一心想着终于可以时时见到他。   我们灵蛇一族是上古神执明神君的后裔,又在灵族中高居首位。更念及我曾经在潮音“搭救”过曜华,而且曜华很意外地对他的父君元始天尊说我千般好万般好,因他很少夸赞别人,才对我的印象便深了些。元始天尊对我父君的请求自然应了下来。   入学第一天,正巧是青华帝君为我们讲授上古史,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上古史。自父神开天辟地到远古神祗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他讲得生动,我不仅听进去了,还听得甚是入迷。是迷恋他讲述的故事,更迷恋他娓娓而谈亦是这样清新俊逸。   我生怕他会忘记了曾与他在梨树下的邂逅,课下带着一箩筐的问题向他请教,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面对我东拉西扯似的提问,他都不厌其烦温文儒雅一一予我讲解。我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惦记着他是否还记得梨花树下的我。到最后他也不曾和我说那句“我好像见过你”。   拿着课本我略有失望地将要离开,转身瞬间,身后有动听的声音悠然响起:“那夜,你那支舞跳得很好看。”   我愣在原地,有些出乎意料,他竟然记得我。脸上一阵阵的火烧,不敢回头看他,就如同那夜,不敢多看他一眼。终于平静了心神道:“让帝君见笑了。”   他绕过桌案,将两本书送进我视线道:“我见你仙根不错,这两本经书是我平日常看的,送你。”   我略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受宠若惊。他那双依旧璀璨的眸子柔和地洒在我脸上,我脑袋一片混沌木然接过他手中的经书。微微欠身道了声谢,怎样走出的学堂,我都不清楚。   久之,在他眼里我是个对课业最为上心的成绩最好的学生。他常说我假以时日定会仙途无量。偶尔也会邀我到妙严宫单独为我讲经授道,适逢他心情好还会让我再将洗妆园的那支舞再跳给他看。   当我走近他时才了解,他虽面上常常带有儒雅的笑,可心底却是清冷孤寂得紧。他常常如初次相遇那般,月下独酌。不知在我遇到他之前,曾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月夜,凭影相吊。他颀长的落寞背影恰似是为了等待着谁,因为只有等待才会将自己锁在重重墙围之中。任谁也进不去,他自己更不愿走出来。   虽知他对我仅仅是一个老师对较为好学的学生有些偏爱。可只要是不同于他人一些,我便心满意足。只要守在他身边,虽不知晓他心中所念所想,却也是好的。   这一千年间,我处处做到最好,只因他看待我较其他同窗更重些。怪我急于求成,太想与他证明些什么。   天雷滚滚,闪电划破天际,震得大地为之颤抖。那一刻才知害怕,可我逃不掉,历了才有上神仙位,历不了只得化作一缕青烟。道道怒吼的天雷降下来,最终我的素衣已染成血色。当我认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成灰的时候,天雷乍止,低压的黑云散开,一道金色光芒照在我身上。低迷中我庆幸自己命大。   青华闻声匆匆赶来,见瘫倒在地的我,小心翼翼打横抱起。我微微睁开眼,看他的神色,只见他眸子里星光早已隐去,一片深沉的黑暗。他发觉我在看他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我本以为他会责骂我的莽撞,或是对我颇感失望。可他只是将我抱回妙严宫。回到宫中我不敢主动与他说话,我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青华竟会这样冰冷寒气逼人。我想他定是对我很生气很失望,甚至他会觉得自己瞎了眼睛,对我这么愚笨的学生偏爱有加。我虽懊恼,对这样的结果却也并未感到后悔。我不过是想做个上神,以此拉近我与他的距离。   当晚,我被伤口折腾得难以入眠。一道月光顺着门缝洒进来,映在光滑的青砖上散发着幽冷的光,一个身影挡住了这道光。这熟悉的影子,与他相遇便镌刻在心头怎会不认识呢?但我不知为什么匆忙闭上眼睛假寐。   半晌,感觉青华坐在床头,为我向上拉了拉锦被。他的手并没有就此收回,而是抚上我额上的碎发。还好我重伤在身,本已动弹不得,否则身子定会颤上一颤。我疑惑他为何而来,他端来的汤药在睡前早已吃过了呀。他细微的声音低吟入耳“痴儿,可是你么?”   我不知他所说的痴儿是谁,恍然记起那夜他说的“梨花元君”,或许这痴儿是她的名字。暗自揣测,他对着我喊她的名字,难道我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   后来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顺势而下,身上并不像之前那么疼痛难忍。疼痛之感大减,我很快沉沉地睡去。至于他何时离开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值得高兴的是转过天来,他待我一如从前,他不问我为何过早历劫,我便不去问他对我莽撞行为的看法。   我卧床修养了半年之久,幸而有他精心照拂否则不会恢复这样快。我终于可以下床走动,心里依然记挂着梨花元君的事情。青华对她这样念念不忘,那么宫中一定有她的画像之类,我以舒展筋骨为由寻遍了宫中每一个房间,仍是无果。       ☆、灵玉   在我苦寻无果中,同窗们的纷纷议论为我揭晓了谜底。   有人说:“听我父亲母亲说,有个叫灵玉的仙俄与当年的梨花元君相貌如出一辙。天君见了甚为高兴,竟真的封她做梨花神女。”   有人说:“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仙,那分明是梨花元君的转世!那灵玉是梨花元君的闺名呢。”   另有人说:“神仙死后会有轮回转世这种事情自父神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听说过。不过相传倒是有个法子,找个法力高深的仙者将他的元神供养,供养元神说着简单,想这元神丝毫不受破损亦是难事。再者还要将仙体完好保存才行,可神仙死了哪个不是羽化而逝,怎还有什么仙体。”   亦有人说:“听闻,青华帝君将梨花元君的元神供养在洗妆园的梨花树中,那园中每颗花树还是在他二人亲手栽种的。”   我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似是陈述着事实,最后还为这些事实提供更加真实的证据。   有人接着道:“传闻中梨花元君灰飞烟灭,如今看来也不属实。帝君将梨花元君的真身致在血玉做的棺材里,这血玉倒是个通灵的神物。帝君还特地求了天君将她破例葬在了……”说着低头做出苦思冥想装。   大家齐声补充道:“是三十六天的无妄海!”后又七嘴八舌补充着:“这灵玉便是从那无妄海中走出来的呢。”   我惊叹,原来大家了解得这样清楚,竟也能这样聚精会神地重温着已知的情节。我只是听听,不敢探究心里追根结底是个什么想法。   南海水君的小女儿碧蓝平日与我交往密切,见我一人呆坐着,也坐过来拍拍我的肩,似是安慰我。我对青华有些“私心”她也知晓一二。   劝慰道:“他们久隔五万年,如今能再次相见自是天意。并非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我讪讪笑着道:“我怎会痴心妄想呢。他们忍受了五万年的别离,至今才得以重逢……”我不经意间垂下眼帘道:“应该替他们高兴才是。”   灵玉于我而言仅是故事中的梨花元君,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发觉,她果真如传闻所说的玉洁清纯、美而不娇、秀而不媚、倩而不俗,如玉般的美人。   “也只有他二人才真的相配”,这个想法悄然间终于爬到了心头。之前还想着我与梨花元君长相相似,如今想来着实可笑。   她的声音如铃音摇曳风中:“你就是璎珞?”   我点点头,不知她找我何事,静待下文。   她果然径自续道:“既然我回来了,你最好不要再打扰青华了。”   灵玉看出了我不解之色,莞尔一笑,又道:“青华与我的前缘你必然略知一二。我也听闻,这一千年来你日日跟在他身边。你不过是灵蛇一族,青华与你算个师徒关系都是勉强。你这样纠缠他,不觉得可笑吗?”   我委实没有想到她会在意我与青华的关系,听她与我这一番对比,我了然了她的来意。   她是认定了我对青华有情,又见青华对我比一般的学生要照拂些,误认为青华对我有意,而这个有意不过是灵玉不在他身边,我方能趁虚而入吧。   无论她怎样敌视我,她终归是青华帝君的心上人,害她误会,理应要谦卑些,但她贬低我灵蛇一族是万万不能容忍的。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那娇好的容貌与这样的心思是不相称的。   我抑制着冲动的情绪,稳稳道:“梨花元君怕是误会了。我频繁出入妙严宫不过是与帝君请教问题罢了,”我特地将“频繁”咬得极为清楚,扫了她一眼缓缓道,“我虽为灵蛇一族,但是潮音唯一的帝姬,上天求仙修道也是为我潮音将来。”   顿了顿郑重道:“梨花元君……莫要把清雅的事情说得这样混沌不堪吧。”   道出这一番正经的说辞,我很是满意。微微俯身以示告别。留下惊讶无语的灵玉转身离开了。   那时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心中所望:我自始至终没有当青华是我的老师,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引起他的注意,妄想着把洗妆园的良辰美景延续下去。我是喜欢他的,或者说这是爱呢?   梨花元君回归仙位同年,魔界不知因什么原因触犯天界,天帝动怒入魔界兴兵讨伐。   天君在震怒之下,还召回了远在南方南极之地的长生大帝——曜华,那个与我在潮音短暂相处两个月的曜华,那个三清之中年纪最轻的大帝。   号称“救苦天尊”的青华帝君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我本以为他身居帝君之位,又是青玄上帝神化而来,自是有无边的法力护体。   不曾想到的是最后一场交战他深受重伤。   自梨花元君归位后,我再没有去过妙严宫,再没有见过青华帝君。当我得知他身负重伤的消息后,还是慌慌张张地奔去妙严宫。   寝殿内龙脑香依旧燃着,结魄灯静立在床头,有它在,青华的元神方能聚集在一处。这哪里是什么“重伤”?分明是将要羽化而逝……   我不顾灵玉见到我露出的惊异神色,只凝视着眼前似在沉睡的青华,不由得伸出冰冷的手抚上他惨白如纸颓然冰冷的脸。不再是梨花树下淡雅如风的他,也不再是学堂授课娓娓而谈的他,更不是为我答疑解惑温文儒雅的他。   视线不知不觉中有些朦胧。   压抑着心中的酸楚走出妙严宫,向瀛洲的方向飞去。   灵玉紧跟在我身后,容颜有些苍白,凄然地朝我道:“我同你一起去瀛洲寻神芝草。”   神芝草只生长于瀛洲,它哪里是容易摘得的草药?自有上古神兽守护。我本应阻止她,阻止她与我去送死。可想到她与青华的过往,我有什么理由阻拦?又有什么资格阻拦呢?   我手中牢牢握住毓秀剑,淡然地看着眼前这只因我们闯入瀛洲而怒气冲天的上古神兽。神兽的怒吼声引得瀛洲之地震震颤抖。   五万年来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神兽,居然表现出空前的淡定与从容。   “我去引开它,你是采神芝草。”我淡淡朝灵玉道,继而,飞身跃到神兽面前。   神兽张口火光顿出,它的三味真火将我逼出十丈远,转身就要朝着灵玉扑去。情急之下默念仙诀,毓秀急速飞出,直插在神兽颈间。   青华忍受相思之苦五万年才等到她。我不允许她有任何意外!   它哀号一声,再次向我奔来。   我被神兽伤得体无完肤,伏在地上急促喘息着。没有想到它会是这样难缠,一副要吞了我的气势。看来我是注定命丧与此了,我睁大眼睛想看看灵玉有没有摘到神芝草,却见玄色身影一掠而过,拦腰将我抱起,这才逃离了神兽本要踩在我身上的前蹄。   “曜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呼出声。   他轻柔地拥我入怀,不知怎样才能不碰到我被三味真火灼出的累累的伤痕。眸子里闪现的是我熟悉的责备与陌生的疼惜。   那一刻,我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祈求他:“救救青华”。   他压抑着眼中的波澜沉默着。   我哀求地望着他,硬是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求求你,救他。”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在还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   “为了他,你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他摔下这一句,便朝那神兽护在身后的神芝草飞去。   后来我并不记得我们三人是怎样回来的,只听说曜华一怒之下竟把神兽杀了,他伤得亦是不轻,直到天帝搬下旨意惩处我和灵玉,他仍闭关修养。   天帝谕旨是这样写的:“灵蛇上神璎珞、梨花元君灵玉,擅闯瀛洲,射杀神兽,理应诛仙。但念及救青华帝君有功,罚三道天雷略惩小戒。”我与灵玉相视一笑,深知重伤未愈,三道天雷恐怕与跳诛仙台无异。   闪电划破天际,雷鸣震耳欲聋。从沉睡中醒来不久的青华帝君,不知何时飞到诛仙台之上。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那一刻,将灵玉护在怀里,三道天雷生生打在他身上。他的眼神平静隐忍着疼痛,手臂却死死抱住灵玉。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身上承受着撕裂的苦楚,却不及看到他将灵玉护在怀中,如刀剜在心口。我仿若看到我历劫升为上神那日,他可曾亦是这样心疼我的?我为了喜欢的青华,可以不顾一切去瀛洲寻神芝草。青玄不顾一己之身保全灵玉,也正是因为他喜欢她。   视线有些模糊了,却分明看到他的眼中并没有出现我的身影。   终于知晓那样的月光那样的梨花飞舞那样懵懂的我,是我错负了这一千年的韶华,还是他错负了我的痴心守候呢?原本我只是路人过客罢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听说过有关于他的一切。得知他的消息便是他二人即要成亲,九重天上众神皆道青华与灵玉二人总算修成正果。可笑的是我,仿若从未出现过他的世界里。       ☆、幽冥   曜华说不愿见我在九重天上触景伤情,更不放心把我送回潮音。   可于我而言,不在青华身边哪里也都是一样光景。一千年的记忆甘等着时间消磨,直到千万年后活得更长久些,说不定就能忘记这不堪的记忆。   “你带我去哪?”我环视着周围,这里不同于天界、不同于人间、更不同于潮音,满心疑问终于问出口。   他并不回我。只是拉着我到一个叫“幽冥宫”的地方。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向他嚷着:“你疯啦!你是要我重新投胎转世啊?”   他先是一愣,没料到这些天死了一般寂静的我,还能对他嚷得出来,轻笑一声道:“这才像是当年的潮音璎珞。”   我瞥了他一眼,如同当年那个强硬任性的小丫头,与他道:“你想我死,那晚就不应将我从诛仙台上拉回来。若我真有转世再生的造化,这会恐怕都娶妻生子了。”   他走近两步,盯我半晌道:“哦?你想投胎做凡人啊?竟还是个男人?”沉思了一会儿:“果然是这个身份更适合你,那幽冥司主与我还算有些交情,等下帮你求她,了你这个心愿!”   我哑然,心中哀叹:不会是真的吧?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我这一脸愁容,抬手轻抚我的头顶。他这一摸遣散了我的万里愁云,赶忙回过神,躲开他的“魔爪”。不耐烦道:“真讨厌,趁着我不注意,摸我脑袋的毛病还没改。”想了想又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蹂躏我的脑袋呢!”   他顿住,随后又是一脸笑意道:“你这丫头竟还是这样护着自己的脑袋。”   “哼”我轻哼一声,将脸偏向一边。这样的场景,他在潮音小住的那两个月几乎天天上演着。每每都是这般情节,他也乐此不疲。天上地下没几个敢忤逆他的,我与他顶撞几句,只当是甚为光荣自豪的事情。   顿时想起这幽冥界在青华帝君的统辖之内,他怎么带我到这来,他难道不知我不喜欢沾染他,还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想开口问他,却又怕他亲耳听到我说出这般介怀的话,更加坐实了我的狭隘,拿得起却放不下。强忍着不去问他,或许这就是颜面吧。   好在,他自己先与我坦白了缘由。   “这虽是青华帝君统辖之地,一则他甚是信赖幽冥司主,凡事不必亲自过问,这里多了你一个他不会知晓。即使晓得了,也不会这样快况且他刚刚成婚……”说道此处,他干咳两声。   我尽量不去不在意他的后半句,安静地听着,他才接着道:“二则,幽冥司主原是道德天尊座下的司药神君,从前同我有些私交。我请她‘收留’你一段时日她自会答应。”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略带深意地含笑瞅着他道:“说是私交,实为私情吧?”   他敲下我的额头道:“你这丫头,想什么呢?她足足大了我七万岁,和那青华帝君的年纪都得的一拼了。”   “我们做神仙的不拘小节,年纪这东西……不是问题。”我勉强忽略着“青华帝君”这个词,“只要是两相情愿,就算天作之合。”   我额上又挨了一记,他继续道:“我回南极之地有要事需要处理,不过一年半载便接你回去,你且等着我。”   我揉着额头想,等他?他又让我等他。上次一等便是三万年。   如今,还好,不过是个一年半载罢了。   他正欲迈向幽冥牌匾下的重重台阶,又不放心似的转身道:“你乖乖在这呆着,哪也不准去!”   他见我没有反驳,才放心地走上去。   我闷头数着脚下的台阶,跟在他身后。心想这幽冥宫竟有这样高的台阶,爬上去怕是要累死了。   我与曜华刚进宫门,只见两排宫娥迈着碎花似的步子迎了出来,随后出来的翩然身影应是幽冥司主。从小到大,曜华所到之处必然是用各个地方的最高规制来迎接的,不愧是长生大帝,元始天尊之子。   我暗暗赞叹的同时凝目望着幽冥司主。峨眉眼、远山黛,清丽绝伦,身姿窈窕,似画中走出的美人。纵然她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未佩戴珠钗头饰,只用了羊脂白玉的发钗随意挽了个简单发髻。同天上仙女比起来仍是难掩姿色,别有一番清艳脱俗的韵味。   我拉了拉曜华的衣袖压低嗓音道:“你真是金屋藏娇啊,这么绝美的人儿,怎不早介绍我认识?”   曜华并未答话,我已然感到道道凛冽的目光扫过我头顶,一阵阵凉飕飕。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曜华见了幽冥司主一边朝幽冥殿里走一边寒暄着,我也被招呼落座。   一路被曜华风尘仆仆地拽来,还爬了这么长的台阶,口渴得很。实在没心思去听他二人说什么,刚好有个小仙娥添了茶水与我。我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刚刚放下空盏,便听到有人从侧殿跑出来,嘴里喊着:“错了,错了,端错了。”   曜华和幽冥司主停止了攀谈,齐齐看向冲到我身边的人影,来者死死盯着茶盏,声音虽小,却足矣让一旁的曜华听得分明:“这是忘川水…”   小仙俄的话音刚落,他们目光转而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时被看得不知所措,不得不心虚道:“怎么…怎么你们不说话都盯着我看?”       ☆、忘川   我的记忆从一个俊秀男子对我的呵斥声中开始。   他急急忙忙向我奔来,加重语气,命令似的与我道:“快吐出来!”   我无辜又委屈地望着他,撇撇嘴道:“你是谁?干嘛这么凶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发脾气,或者他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神仙。   他拍拍额头,貌似有想撞墙的心思。转身问幽冥司主:“可有解药?”说完,他似乎很后悔问出这样一句话,垂头哀叹了一声:“哎……”   有个貌美女子饶有深意地望着我,转向身旁的男子道:“长生君莫急,安知这不是天意呢?”   他听了,又很快平静下来,轻叹口气又点了点头。我想:他的悟性可真强啊,前一刻还急得想撞墙,后一刻就释然了。   我木纳地看着打着哑谜的二人,问道:“这是哪里啊?你们认识我吗?”   孟戈,是我的名字。他们说我误喝了忘川水,所以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们还说我是个闲散的小神仙,活了几万年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故而我也不愿去追究平淡的过去。   临别,那个长得倾城国的年轻男子拉着我的手,命令似的同我道:“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必须记住,”顿了顿,神圣缓慢地道出:“只要记得我,是你夫君。”   我瞋目结舌,一脸惊讶。其一,我怎有个生得比自己还漂亮的夫君,心理上难以接受。其二,哪里有将自己妻子丢在地府的夫君。   他总能看穿我的心思,道:“这里不算什么地府,这是九幽冥第十殿六道轮回之地,没什么不好。”   随后指着我身后的别样景致道:“你看这有水有桥有亭台楼阁的,不好么?”   我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却郑重地看着我,一脸认真道:“不要怀疑,我们是自小定了亲的。待我从南极回来就接你回九重天上,我们就成亲。”   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搪塞我,像是很想摆脱我。   不管其他,随遇而安的性子许是天生的,我便安心的呆了下来,甚至做好了即使他来接,我也不走的打算。心里笃定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安然爬到浮梦阁的软榻上睡去了。   他说的一年半载,我并没有如期再见到他,已是300年转瞬即逝。      这300年来,我做的事情就是为那醧忘台上的孤魂熬上一碗迷汤,让它们忘却前生。   后来听说凡人都称它“孟婆汤”,我不免鄙夷这名字,叹息道:“这…也未免俗气了些吧。”   孟庸边侍弄那忘川河边的曼珠沙华边漫不经心的同我道:“那也是被姑姑俗气的名字所赐。”   她口中的姑姑便是幽冥司主。姑姑曾以游仙的身份,下界传播幽冥道法。化身为80岁高龄的孟氏老妪,人的寿命平均下来不过60岁,哪里见过耄耋老人?然对她敬重崇拜,还亲切地称她为孟婆。久之这“孟婆”就是家喻户晓的了。   这神仙的样貌不比凡人,凡人的长相要看自己的命格。而神仙则是修为越高仙根越稳,自然是越漂亮养眼的。否则怎会有“美若天仙”这个成语呢。   在我们幽冥界,同我一起在姑姑手下做事的,除了我,还有孟庸和孟姜。   孟姜平日里守在黄泉路,这条路是阴阳两界的唯一通道。所谓“尘归尘、土归土”,虽是幽冥界也并非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偶尔我会同她玩笑叫她“看门的”。孟姜是个老实天真的姑娘,当然不会与我辩解什么,只会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瞅我,算是无声的反抗。那娇憨乖巧的词语放在她身上到甚是妥帖。   刚刚提起的孟庸,据她说,是她误将忘川水当做茶水给我喝,还追着我愧疚了三天。因姑姑常说孟庸是我们三个中最有慧根的,故而我着实不能将这件呆傻的事情和这个聪慧的神仙联系在一起。   她喜欢侍弄忘川边上的彼岸花,并赋之名曰“曼珠沙华”,足够悲伤一阵子的名字。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种这花开不见叶的劳什子,以至于那些孤魂野鬼见了这彼岸花更是一片哀叹。   鬼魂过了忘川河上的那座奈何桥,便是望乡台。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然后到醧忘台上饮一碗传说中的“孟婆汤”,便重新投胎去了。   我为了打发这年复年、日复日的无聊光景,只要是遇到有故事的鬼魂便到望乡台上听它们讲“心事”,将这些记载到忘川边上的三生石上。   孟庸和孟姜常因此嘲笑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神仙,和鬼魂聊前尘往事。可见你平日里是有多清闲。”   我自是不能吃亏,白白被她们笑话:“若想知晓其中缘故,你好好问我,我自然好生回答你就是了。”说着负手望向潺潺的忘川之水叹息道:“如此,一是,它们皆因前缘未了,死有不甘。记载在三生石上也算是抚平其心中悲痛,劝说它们放下前生,心甘情愿饮下忘川水,免受刑罚之苦。也算是功德一件。”   说到此处偷瞄她们一眼,皆是敬仰的神色,我心中暗喜,干咳一声又道:“这其二嘛……个人喜好,在下不才爱看故事,像那司命星君要命格本子看比要他命还难。去找那司缘的仙君,被姑姑知晓怕有要惹她生气了。”   提及司缘仙君,就是人间所说的月下老人。姑姑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听孟姜说她年幼时曾去找他听讲凡尘姻缘,姑姑知道了便是一顿责骂,一副要将她逐出师门的样子。直到孟姜意识到这事竟这样严重时,哭着跪求姑姑不要将她丢出幽冥,才就此作罢。虽不明其中是何缘故,但终归是知晓结果厉害。纵使他的故事再感人肺腑也万万不敢去了。   我说完这些,转身看向她们。孟姜叹着气摇着头,朝她的黄泉方向去了。而孟庸早已低下头查看她的彼岸花,还不忘嘟囔着:“想来你也不是有如此修为的神仙。”   “神仙…闲散安逸便好,修为…高低深浅的也无防。”说着释然地看着三生石上的字迹。孟庸看看我似是要说什么,但终是未发一言。   我晓得她是想说,“我们三个终究是一处的好。”她们皆是上仙的阶品,姑姑多次劝说她们上天另谋个差使,她们却一直坚持等我一同去天界。由此,对她们我是深有愧疚的,是我不思进取,连累她们上仙的身份却在幽冥守着我。我们三个虽不是刎颈之交但也情同姐妹的,不过论起“刎颈之交”我想是因没有刀剑去印证此事罢了。   姑姑是个严苛的神仙,唯独对我睁一眼闭一眼,左右我也不是个胡作非为的,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常督促孟姜孟庸修仙炼道,对我却无甚要求,便也就成就了我更加闲散性格。   我们幽冥界还有个五道将军,他是幽冥宫的常客,或是说些公务与姑姑听,或是云淡风清地闲扯一番,亦或是什么都不说单是静静对着姑姑做上一阵,然不经意叹息一声便去了。   我虽不是读遍人间情爱也是略知一二的,我能看出五道对姑姑的一片痴心。可姑姑是个不记过去不想将来的人,情爱这事很难与她连在一起,这迷汤便是佐证!   她不仅有这样的性子,而且要用到轮回中,虽说再次投生是人生新的开始,带着前世记忆那世道终是要乱的。可我见它们在望乡台上留恋的眼神,却能体会到这样是向它们夺去了什么。   记忆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即使再平淡无奇也是好的。    ☆、锁魂   望乡台,这里不分四季、不分昼夜,年年岁岁皆是相同景象。犹如人间的日落时分,尽头的那抹红,仿佛水染一般,由深至浅的变幻,生动却又静谧。   因整个幽冥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气。幽冥的这一处高台,被近似夕阳的景致映照,发间偶有悠风徐徐穿过,真是应了那句“几度斜阳晚风清”。望乡台最似人间,名副其实。幽冥的美景有许多,我却独爱这里,故而央求姑姑将不远处的浮梦阁做我的居所。   “自她走后,我便一直寻她。只可惜,我致死都不曾再见她一面,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我不怕死,只怕错过了这一世,也会错过生生世世。”这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孤魂。   它本是押送到醧忘台,饮下迷汤便可轮回转世的,他却偏偏不从。我手下的小鬼们正准备用铁钉铁锤将它牢牢钉在醧忘台,强行将迷汤灌下。   幸而被我及时阻止,将它再次带回望乡台,问它可有未了之事,不肯忘记前生。它才与我道出这前世的遗憾悔恨。   “佛理中所说的‘得失随缘’,虽是以缘诠释人生得失。拥有的更要加倍珍视,若有一天失去了,便不会如你这般悔恨。”我见他不解地望着我,又道:“若是有缘,纵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终归是要遇到。若是缘浅,像你这般恋恋不舍也是徒劳。如今你是悔恨大于对她的挂念呀!”   听罢,它恍恍惚惚地点着头道:“是啊,我是悔恨,即便是寻到她,我又有什么理由将她留下呢?她又怎么能相信我呢?伤了便是伤了,有那样深的疤痕,怎会破镜重圆呢。”   我同它一起望向它阳间的故乡,与它浅笑道:“懂得怜惜,不再辜负,有情人终会遇到的。她会来寻你也说不定呢。”   它看着远方,满足地笑了,随后跟着领路的小鬼到醧忘台去了。   我仍望着此时阳间那一番盛世景象,怅然默念:“这世间纷繁,盛衰、生死、相逢别离、欢乐痛苦也不过是场轮回。虽是短暂,临别时终是难以割舍的。”   我不知,不知是想让他们看清这轮回幻境,从此免受轮回之苦好呢?还是劝说他们本分地轮回转世好呢?毕竟那是一次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并非三界众生都有这样的机会。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有道白色的光影进入我的视线。   它呆站在奈何桥与望乡台间的一处飞檐三角亭中。我正奇怪引路的小鬼们都哪去了?怎能让一个野鬼在这里乱走?只得亲自迎过去,再亲自将它送到醧忘台。   只余不到十步距离,我拦住它,喝道:“你胆子真大,敢擅自在这里游来荡去的,仔细小鬼再将你押回十八重地狱受苦。”   它本是低着头,黑发散散地垂着,看不出面容表情。见有人阻拦,身形顿住,良久才将头抬起。一双眸子暗淡无光、深如枯井,脸色苍白,两片薄唇毫无血色。这副形容仿佛秋日枯叶,幸而幽冥没有入秋那样的瑟瑟北风,否则怕是要被吹跑了。   我看着它,观察得甚是仔细。心想:是了,野鬼皆是如此这般。   微微叹口气道:“还好你是碰到了我,我一向是善待你们的,你乖乖地跟在后面,我带你去……”   它果断打断我道:“我在这寻人。”   我哑然,从没有哪个孤魂野鬼敢在这里擅自走动,更不敢这样大摇大摆地站在这里,更别说是寻人!   我此时甚至有些迷茫,是应该耐心引导它,去该去的地方呢?是应该发怒呵斥它,打回地狱呢?还是硬将它封印到锁魂珠内?总之不能由着它就是了。   以我的性子,自然是先选择了第一种。“寻谁?只要是鬼魂来过幽冥的,我都能帮你找到。只是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它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后又低眉敛目道:“不用寻了。”   我的一番好意,它看似并不领情。更加增添了几分挑战的决心,心中暗暗道,我就不信,我劝不走你,即便是劝不走也可封印了你。终归闲着也是闲着,陪你闲扯半盏茶也无妨。   我又问它:“为何?你不找了,那该走了吧?”   它仰头看那望乡台,我站在它身旁。看着它的侧脸,侧脸的线条勾勒得行云流水,堪称完美。睫毛长而微翘,眼眸不似之前的深幽枯井,却也黑得深沉。挺拔的鼻梁下嘴角不经意地勾出一道弧线。   我想它生前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青年男子,是的它是个男子。我看惯了孤魂野鬼,便渐渐忽略了它们是男是女。因无论前一生是什么,下一世未必还是什么。   我嘲笑自己真是清闲了得,竟这样仔细去瞧它。此时,它缓缓开口道:“不,我在这里等她。”   我想那必然是等的人还没到这幽冥地界,可它刚刚是说寻到了呀。我被它彻底弄糊涂了。像它这样的,太过特别,三百年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是否应该同姑姑请示呢?姑姑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定会二话不说,将它封印在锁魂珠内。我思忖片刻,不如先封印它再说,帮它寻到要找的或是要等的人再从长计议。   思忖周详后,我见它仍是盯着望乡台,似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的右手掌心祭出一颗暗紫色的珠子。待我念诀将它封印时,它刚好收回了遥望的目光,转而投向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不知它是沉沦在记忆中一时没来得及将它隐藏,还是它感觉到我打定了封印它的主意讨好卖笑给我看。无论是何缘故,结果都是我被它这一笑,又是一阵恍恍惚惚,忘了口中的仙诀,忘了手里的动作。   这接二连三的迷茫、糊涂、恍惚,凭借我不怎么准确的直觉,此刻又不得不相信的直觉。这野鬼定是什么妖孽所化,再这般犹豫要是中了什么蛊惑就不好了。   它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你是要将我放到这珠子里?”我暗叹,它果然不一般,未看我一眼竟都是知晓的。   我沉默不答。   它看着我认真道:“这个……对我不一定有用。”   “……”我不置可否,仍是坚定地沉默着。   忽而,它的笑容在唇间荡漾开来道:“若是你决定这样做,我便遂了你的意。”说罢果真化作一缕白烟,融到锁魂珠中。   我甚为惊讶地望着手中的锁魂珠,散发着幽暗的紫色光晕。它竟然自己主动进去了。   它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不将它收好?仔细着,别把我弄丢了。”   我听了它的话,竟然真的乖觉地将它仔细收好。   经了这一番奇遇,便再无心思顾着其他。想着还是回我的浮梦阁睡上一觉,今日委实劳神伤神呀!    ☆、梦魇 您好,您的登陆程序被检测到异常,请您确认使用手机登陆晋江wap站,如有错误请访问此页面(点击进入http://m.jjwxc.com//ip),提供页面上的信息到意见薄(点击进入http://bbs.jjwxc.com/board.php?board=22&page=1)留言,方便我们及时解决您的问题。 ☆、记忆   经过我的苦思无果,决定还是找孟庸去商议处置这“妖孽”的对策为好。它若能经孟庸点化,放弃执念一心修道自然更好。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于它而言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忘川河边大片的彼岸花开得赤红如血,妖艳似火。这一片火红直通黄泉,照亮了紫雾笼罩的黄泉路。我望着随风摇曳的散射红光的彼岸花,被这毒烈的红色刺得眼疼。   孟庸如此喜爱这花,是否与那“妖孽”有关联呢?不知何故,我竟生出这样的想法。   我微眯着眼睛,看到孟庸欢喜地朝我招手,我便走了过去。   不等我开口,孟庸先道:“孟戈,你看这曼珠沙华近来开得甚好。”   “嗯,是,我刚也这样想。”孟庸见我第一次夸赞她的花开的好,惊奇地看着我。   我忽略她的惊奇神色,反而好奇这花的名字问道:“你为何将这彼岸花,起名曼珠沙华呢?”   她仍是好奇看着我,问道:“咦?今日你对我这花倒是颇有兴趣。你不是不喜红色吗?故而‘厌巫及巫’,不喜欢这花。”   我打量着身着红色衣裙的她,蹙眉反驳道:“什么‘厌恶及巫’,若是那般,今日我自不会这样待见你了。我也是好奇问问。”   我是不喜红色,但这花不受我待见并非是因颜色。见它盛开,总觉太过残艳难免心伤。百花如人一般,看上去妖娆盛开,实则是掩饰心中的大悲大痛也未可知。   她笑道:“你啊,平日里不学无术,偶尔好学起来我还真不适应呢。”   她见我仍是一脸认真地等着她的解释,又道:“这‘曼珠沙华’是梵语,出自《法华经》。并非是我起的名字。”   “哦……那可是有故事的?”我继续问她。   她转头凝视彼岸花,良久。浅笑与我道:“当然。《佛经》中记载: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这彼岸花分红、白两色。红色为曼珠沙华,白色为曼陀罗花。”   “哦,原是有两种颜色呀。”我认真听着。   她点点头道:“这红色的开在幽冥,白色的开在极乐。”   我正想问她,为何一种花两个颜色却要开在两处。   她自顾续道:“这四海八荒本只有一株红色的彼岸花,是天帝下令使这花的花与叶不复相见,生生世世遭受轮回之苦。一日东极青华帝君无意中遇到此花,号称“十方救苦天尊”的他,一眼便读懂这花的悲苦遭遇,心生悲悯。将它连根拔起,移植东方长乐之处,使其花开遍野。”   “当他路过这里,”她予我指了指忘川河,道:“他的衣衫却被忘川水打湿,衣袖里放着的那株彼岸花浸了这忘川水,忘记了前世的悲痛变做纯白之色。可那红色滴在河水之中,顿时哀号之声惊动幽冥,帝君只得按照彼岸花花种的原样变化一颗出来,投入河中,不久便生出了较之从前还要鲜红欲滴的彼岸花。因白色的忘却前生之苦,种在长乐;红色的仍是守着前世之苦,便种在幽冥。”   我安静地看着她。   她沉默了好一阵,才道:“这彼岸花的花与叶,本是一对恋人,却要永生永世不得相见。幸而得青华帝君解救,才终于放下彼此,各自相忘安好。”   我终于将心头萦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孟庸,这可是你的故事?”   “是”她毫不避讳地回应。这就是孟庸,清醒的痛苦,毫不掩饰心中所想所殇。   或许是真的放下了释然了,才能有这样的勇气面对曾经。即使当初是怎样的悲痛入骨,有朝一日也可云淡风轻。   她仍是一脸平静安然的神色,我却不免为她戚戚然了一阵。   最终我也没与她再去讨论有关如何安置那“妖孽”的问题。但以我三百年听过无数人间聚散离合的故事的经验来讲,孟庸是彼岸花,“妖孽”便是那叶。既是孟庸释然了,为何还要让她再去想那些云烟过往来牵绊她呢?正如她所说各自安好不是很好吗?得知那“妖孽”是从东极长乐而来,送回长乐便是了。   我正打算如何将它送回去,孟庸却打断我的规划思路,道:“孟戈,你在这幽冥界已有三百年了…”   我怔了怔,没料到她竟会提及这个。点点头,又与她道:“无端地,提这做什么?”   她略有些惆怅问我:“孟戈,你可怨我?”   我不解其意,看看她,但还是摇了摇头。   她眼神有些黯然:“那日,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我,”   “嗨!无妨。”我打断她,拍拍她的肩道:“你看那曼陀罗失了记忆开在长乐不是很好么?记忆这东西,有时也是种负累。”   “可,可若是你希望记得什么呢?或是有希望记住的人?”她白净清秀的脸上浮着一抹愁云。   我的确认为,有些记忆即使痛至骨髓,毕竟经历过怎么甘愿忘记。就如同,凡人一生受着生计之苦、病痛之苦、死别之苦等等,使其忘记前尘往事仍是百般不舍。可若是真忘记也就忘记了,没有谁还会去计较那些忘记的究竟是什么。即使知晓还要再伤再痛一遍,何苦呢?我这样劝慰自己,忘记也罢,何况是平淡的几万年,忘记了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我淡淡一笑道:“安知忘记不是件好事?不是所有神仙都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喝了忘川水,就当是一次轮回转世好了。”   我见她仍是一副悲苦的形容,开心笑道:“你看,比如我喝忘川水之前曾欠你很多钱。喝了忘川水忘记了之前的事情,我欠你钱的事情,自然不作数了!”   她盯着我半晌,拉着我的手着:“原是我对你不住。”   我打趣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因你是孟庸,换是别人万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斜我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居然还戳我脑袋:“死丫头”   我正欲反抗,只听第三个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啧啧啧啧”   我二人不约而同地寻这声音的来源,却见孟姜叉腰站在我俩旁边,摇头道:“趁我不在,又在这里打情骂俏。”   孟庸侧头看她一眼,与我道:“是不是你的迷汤放醋了,竟这样大的酸气。”   我低头闷闷地笑着,脸上的神情虽是掩了。却还是难逃孟姜的一记拳头,不由仰天长叹:“孟庸这丫头就是暴力。”   说罢,三人如孩子似的打闹追赶,这当口却见姑姑就在我们不远处。便又识趣地停下来,稳稳地走过去道声“姑姑”   姑姑看惯了我们这样打闹,也不以为然,直接吩咐道:“孟戈,一会儿到幽冥宫,有事与你相商。”   我低头应了,抬头对上二人询问的眸子,我耸一耸肩表示我也不知何事找我。除非是我做的迷汤药效不灵了,惹得人间大乱。    ☆、差事   来到幽冥宫,姑姑并不在前殿,我便到书房去寻。   房前的一树梨花开得甚是娇好,偶有微风拂过捎带几片雪白花瓣悠悠飘落。走近书房见门窗皆是敞开的,姑姑也是在百忙之余偷享这别样景致吧。   抬眼望着正中悬挂的匾额——花雨文景,书写的就是眼前的景色吧。这是几年前也是这样梨花纷飞时节,五道写给姑姑的。   九幽冥有姑姑和五道这样清幽素雅的主人,难怪幽冥界一步一景,犹如人间江南三月,烟雨飘渺中笼罩着淡妆素雅的景色。   五道也在书房,正在书房里同姑姑商榷公事。姑姑坐在书案前,五道挨着姑姑站在一旁,时而予她指出公文上的要点,时而俯首看着姑姑的眉眼,道出自己的良策。姑姑则是边用朱砂批阅,边同他商讨,偶尔也会抬头提出自己质疑和想法。   见了这般情景,不禁联想若他二人探讨的不是枯燥的文书,而是诗词画作之类的,却也像极了普通夫妻的闺房之乐。如若姑姑不是个冰冷无情的人,他二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听闻在姑姑来幽冥之前,五道已在这里守了很久很久,至于终究是多久怕是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吧。他是孤独寂寞的,而姑姑也是孤独寂寞的,无论是兴趣还是性格这样相投的两个人,却偏偏走不到一起。对于这一点,我与孟姜、孟庸都深感遗憾。   “孟戈,来了为何还站在外面?”待我回过神来,见姑姑站在窗前望着我,身后的五道也随之望向我。   我便赶忙提起裙摆,迈步进去,给他二人行了礼。道:“姑姑找我何事?”   姑姑微微颔首,整理了桌案上散乱的公文,才淡淡道:“近来你的醧望台一切可好?”   五道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拨开茶叶。听姑姑这样问,顺便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啜着茶水。   我心中暗暗颤了颤,思忖着,作为幽冥司主的姑姑,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难不成已经晓得了孟庸与那“妖孽”的事情?但很快又放弃了这种想法,若是姑姑真的知晓定会直接问孟庸了。   我立即一脸平静坦然道:“醧望台一切安好。”   姑姑的眼睛从文书上移开,略带欣慰之色道:“那就好。”   我讪讪地干笑两声,等着姑姑说出她找我来目的。   姑姑放下手中的那本公文,看着我道:“我叫你来另有差事让你去办。”   既是这样,我便更加放下心来,恭顺地等待着姑姑的吩咐。   “妘箬,这恐有不妥呀。”五道很少像这样不合时宜地发出声音,放下手中茶盏。   我和姑姑一同望向他,然,姑姑依旧是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不怕,这段时日她还是不在幽冥的好”   我虽不知是什么差事,让我去有什么不妥。姑姑说的我不在幽冥也好,三百年来,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为何这时偏巧是我不在的好。   不过心里还惦记着找个时机,将锁魂珠里封印的那位送回长乐界,这正是个机会呀。思来想去,不管什么差事,我欣然应了便是。   更加笃定了心中所想,接过姑姑递给我的文书。看着上面的字迹,我愣愣地呆在原地,心中所想不小心嘟囔出来:“五道说得没错,这差事交给我很不妥。”   姑姑细眉轻挑,看了看我并无言语,找块锦帛继续执笔。   五道低笑对姑姑道:“你……还是不要这样为难她吧。”随后起身负手踱着步子,思索着:“一来,孟戈未曾到过凡界。二来,以孟戈的修为做这样的事委实难了些。三来嘛,三来这南海水君这样做终是违背命理,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听完五道这番话,姑姑顿了顿,笔尖在砚台上沾了沾墨香,边写边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是明白的。此番若不去帮他,他这一把年纪这样低三下四有求于我,且这事求到幽冥来,并无推辞的理由。若是帮他,唯恐扰乱了司命星君写好的命格,与他从此便有了结怨,更是违背了天君谕旨。如此说来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你既想的这样通透,为何……”五道不解地看向她。   姑姑不慌不忙,接着道:“我交代孟戈去做,既是应了南海水君的请求,又不会扰乱司命星君的写好命格,并且天君知晓后不会怪罪。故而孟戈是最适合的了。”   五道一脸恍然悟了的神色,慢慢落了座。   而我怎样想也不觉得自己是有多适合这差事,辩解道:“怎见得我是既能遂了水君的愿,又不会结了星君的仇呢。”   姑姑见五道一副了然醒悟的形容,才将这事情的缘由与我娓娓道来。   这南海水君有五个儿子,平日里最为宠爱的便是小儿子迟涯。许是从小娇纵惯了,事无大小都是不放在眼里的,正是这样的品性才有今日的大祸临头。而南海水君宁愿陪张老脸也要救的便是这个宝贝儿子了。   迟涯本掌管凡间东南一带的雨水,可他偏偏放着正经事情不做。硬是去纠缠那以美貌名闻太清的小凤凰——竹汐。若单单是男欢女爱便罢了,可他追求的女子偏偏看不上他,他在太清赖着不走,一呆便是十天半个月。这样算计下来,可怜那本应常年受雨水滋润的一方土地要旱成什么样子。   好在天君体察民情,闻此事,拍案而起,追究下来,查到了迟涯的头上。天帝向来赏罚分明一道谕旨,将他贬下凡间,去尝尝何为人间疾苦,还补充道:“你若是不能理解透彻了,就不要再回来!”   迟涯去司命那里领了一摞命格,临别时司命劝道:“这些命格皆是你的,我先予你看看,心里好有个准备。当然这并非所有。”   司命星君对天帝交代的事情,向来都是一丝不苟,这所谓的“人间疾苦”定是让迟涯十二万分地受了。因我接触的那些孤魂都是来自人间,神仙历劫受罚皆是由姑姑亲自接手的。故不知此刻迟涯已是经历了几世轮回。   好在,神仙拼的不只是一身修为,更是好的家世背景,若是像迟涯这样有个如此溺爱自己的父君就更好了。姑姑既是应下这件事,想必他也有出头之日了。   “可…不知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沉思着将此事从头至尾理了理。   “我命你前去,到了人间化作平凡人便好。你虽仙术不精,但也切记不要在人间使什么法术。”姑姑绕过桌案,走到我面前又道:“我常见你在望乡台劝慰那些魂魄放下前尘,凡是你经手的魂魄无一个在醧忘台经受磨难,皆是安心投胎转世。”   姑姑拉着我的手微笑道:“论起仙术修为,你比不得孟姜孟庸。但论起沉静安然的心思,她们确不如你。”   “你是说,让我苦口婆心地将迟涯劝回来?”我对姑姑这样诡异的想法表现得甚为惊讶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   姑姑打断我道:“不只如此,他这一世疾病缠身,论医术这幽冥除了我便是你了。”   诚然,我虽不喜修仙论道,这医术上却是传承了姑姑的。否则姑姑便不会将迷汤的药方传予我。   如此思量一番,为迟涯续几年性命,再规劝他改掉之前的过错,少受之后的轮回之苦。委实是功德一件。我发自内心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姑姑见我答应,满是欣慰。转身将桌案上的锦帛递给我道:“这个,你先替我送至南海水君那里,告知他这事我应了。”   我接过,幽幽道:“这事,是我应了才对”   五道在一旁低声笑着。   姑姑回到桌案前坐下,继续埋头公文,并不看我,吩咐道:“即刻就去吧,怕是晚了那迟涯又该回到这幽冥了。”   我哑然,这迟涯的一生忒短了些。想着赶忙施个礼,出来。   五道跟出来,叫住我:“孟戈”   我停下笑着问道:“将军又有何吩咐?”因五道常来幽冥宫,与我们三人自然熟络些。又因看出五道对姑姑的心思,难免时常以此打趣他,他性子也极为温和,每每只是一笑了之不去计较。   他走到我面前,将怀里揣着的珠子放到我手中。   “这是送我去凡界用的盘缠吗?”我迷茫问道。   五道一脸肃然道:“这是避水珠,始初以为妘箬会亲自去南海回话,向南海水君讨的。而今,便宜你了。”   我美滋滋地谢了他,末了不忘赞他一句:“将军,真是把姑姑放在心上呢。”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说,英气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晕。   姑姑虽有些执拗的脾气,但只要是姑姑会做的,他便不动声色地为她准备好一切。即使怀揣着不同意见,只要是姑姑下定了主意的,他便不会反对,即使姑姑做的决定是错的,他也欣喜甘愿地为姑姑承担些。五道这样细致体贴包容的性子,在这幽冥界,即使算上四海八荒、六合九州,恐也难出其右了。可惜姑姑天生一副生冷的禀性,对五道的付出竟这样无动于衷。   我站在黄泉仰天为这段看似没有尽头的孽缘戚戚然了一会,然后准备同孟姜孟庸道个别。   但想想还是作罢,一者,她们说了,难免会听些“姑姑怎地叫你做这样的事情,难为你了。”或是“你平日里就是个没头脑的,小心到了凡间非但救不了水君之子,反而被人卖了。”之类的唠叨。二者,我想着迟涯现今不知病情如何,若是晚了怕是我一会便在这黄泉遇到他了。再者,我还想着早去早回。早早将他救了,然后留些时日,好将封印的那位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如此这般想了一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幽冥,爬上云端。直奔南海。   路上突然想起姑姑为何说我这段时日不在幽冥为好,可刚分心想它,脚下竟是一阵颠簸。不免长叹一声,作为神仙我竟不会腾云之术!至于方才脑袋里想得是什么便无心去计较,只一心一意地踩着脚下的云,歪歪斜斜地朝南海飘去。    ☆、命格   到了南海,从怀里掏出避水珠,径自潜了下去。这避水珠倒是甚为好用,不谙水性的我竟是在水中行动自如得很。   潜到海底,见着一面高耸的宫墙和一群守城的虾兵蟹将。   站在宫门前,我不禁感叹一番,这南海果真如传言所说,殷实气派的很呐,那宫门上的八十一颗门钉皆是鎏金,灿灿发光。还有那宫门外种植的珊瑚,即使是那九重天上也都是被视为极品的,南海水君居然纵容地由着这样名贵的珊瑚同那些虾兵蟹将一起守在城外,委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我边想边走向宫门,那看门的小蟹将手中比他高出一丈的长矛一横,拦住我的去路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宫娥,可有名帖?”   我微愣了一会儿,左右看看,并没见什么宫娥,心中盘算着这“宫娥”的称谓,我是应与不应。   看这南海装潢何其典雅高贵,低头瞧瞧自己的装扮,虽着水蓝色这样清雅脱俗的颜色,但无论从衣料还是样式不过是件破衣烂衫,怎么看怎么不像神仙。   即使难为他能看出本小仙,也定会认为那幽冥界都是一群穷神仙,住着低矮的茅草屋。我抬头望着明晃晃的宫墙,暗骂自己过去为何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嗯,这南海的宫墙都比我受看。   神游一遭,想到他家少主子的事情应是南海皆知的,最终将姑姑交我的锦帛拿出来,默默递到他眼前予他瞧。   他踮着脚尖稍有吃力地看了会上面娟秀的字迹,讪讪笑着客气地与我道:“原是幽冥司的上仙,得罪了,快快请进。我家水君恭候多时了。”   我也客客气气地回他道:“蟹将军客气了,我虽不是宫娥,但在下不才,小仙一个。”   他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许是没想到我的身份如此不上不下,又或许是没有料到幽冥司主会派一个区区小仙。去救他家少主子。   好在他旁边的小虾将倒是略有些见识的,默然地瞅瞅那只蟹。恭敬地领我进了前殿,刚看到殿门,只见那水君已是晃晃悠悠地向我跑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更是可怜了他一把老骨头,还巴巴地跑到我跟前。   这样的父亲使我肃然起敬,深感同情地向他矮身行了礼道:“让水君久等了,姑姑命我到凡间…”   还没等我说完,水君急切应着:“好,好,只要幽冥司主肯帮这个忙就好。”   我讪讪地笑着,我虽应了这差事,心中却并无计较很是没底。更不想让这风烛残年的水君白白高兴一场。稳了稳心神道:“不知水君可否将令公子的命格拿出来,我好去人间寻他,且……”   又是没等我说完,水君连声应着:“好,好,快随我来。”转身带我绕过前殿,到了一处偏殿。   他将一摞本子放在我眼前,道:“这些,这些都是迟涯所经过的命格。”   因我只听过凡人的命格,并未曾看过这种写好的命格本子。本性使然,便伸手抽了一本出来,翻看。   这一世是讲:迟涯是个大户人家里家生的奴才,所谓家生奴才是指这家奴才生的儿子是奴才,儿子奴才生的儿子还是奴才。犹如君王世袭制,如此一来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皆是奴才身份。这悲剧的开端是不是注定了悲剧的结果呢?   我翻开下一页,写的大致是:迟涯与这大户人家的小姐,虽身份悬殊却偏偏硬要在一起,在迟涯与这位小姐齐心协力的、软硬兼施的反抗之下。终于,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迟涯一家被赶出宅子,而这位小姐终于接受了事实,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迟涯却是个痴情的,妄想在新娘出嫁那天把新娘抢回来,这不自量力的行为更加注定了悲剧的结果。结果是迟涯被打成残废,家中贫寒没钱治病,就一命呜呼了。   我满含惋惜之色,暗道:可惜了这般敢于冲破现实束缚的爱情。放下手中这本,又随机翻开另一本。   这一世的迟涯不仅摆脱了贫贱的身份,还是一国君主。这是个喜剧的开端,但既是发生在迟涯的命格里,无论这一世有着多么喜剧的开始、多么喜剧的过程,都无法改变悲剧作为结束的单一风格。   果然,这位虽贵为君主,却是个昏君。终日不理朝政,急得他的臣子们天天苦言相劝,不要沉迷于后宫美色。可他在那乌烟瘴气的后宫一呆便是三年,三年都不曾出来过。后宫三千仍觉不够,各地广招美女,以至于谁家有未出阁的女子都不敢与外人道,暗地里草草嫁了,随便哪个男人也好过他们的绝代昏君。   最终,这个原本富饶的国家,在他十年的名义统治下,被别国吞并。当然,自古以来,亡国之君向来是没什么好下场的,惨死在敌军刀下。他成为史官笔下最为著名的亡国君主之一。   我略带鄙夷地放下这本,想他这一世的所为颇像尚在仙位时的他,不过是身边的女人没有这样多罢了。   沉思中感到一双眼睛正巴巴地瞅着我。恍然想起我是要去救人的,而不是在这里欣赏司命的写作文采,然后总结他写作套路的。毕竟我不上学堂,所谓的写作模版与我无甚用处,赶忙回到解救迟涯于水火的思路上来。   我微微皱眉掩饰刚才的神游之色,向水君道:“这司命太狠毒了些,孰不知落笔便是决定了人的命数么?”   听我这样说,水君眼底再次有雾色泛起,叹息一声,指着放在表面的半旧本子与我道:“嗯……这本是现在的”顿了顿,犹豫地指向旁边的一摞续道:“那些是以后的。”说罢,抬手不经意间抹去将要纵横而出的眼泪。   即使之前对司命的故事略有耳闻,今日看到才真是被他折服。这摞得像山一般的本子,故事再多也是保质保量,其中曲曲折折的情节毫不吝啬地加在迟涯的身上。若不是知晓天君的谕旨,定以为这迟涯调戏的正是他司命心尖上的人,假此公报私仇。   迟涯的此番经历正是应了凡间的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那方十余年不见雨水尘世的想想,也算是便宜他了。   我眼睁睁地瞅着填满一屋的本子,多少还是安慰道:“水君不必太过忧心,”说着抄起那本迟涯这一世的本子:“我只拿这本,好知晓他姓甚名谁,此生历的劫难,寻他的所在。”   转身看向水君,正好撞见他满怀期待的眼神。我了然他心中所想,定是以为这一世便能把他宝贝儿子带回来。   我既看出来他的心思。便不好说什么“后面的那些,今日不便携带,过些时日再来取”之类的丧气话。只得道:“后面的那些……嗯,想来是用不到了。”   水君听我如此有把握,感激之色溢于言表,竟朝我深深一拜。我区区幽冥小仙怎受得起这个?赶忙扶起他,诚心诚意道:“小仙必当尽力。”   因我平日听惯了那些魂魄讲人间的凡尘历劫,非但毫无免疫力,反而养成了多愁善感的性子,见不得这些。匆匆向水君行礼告别了。    ☆、救美   我揣着迟涯的命格本子,端详眼前奢华大宅。   这一世的迟涯,名为宋子驰,顾名思义“送子迟”。只因他在人间的生父五十六岁时才与小妾生了这个儿子,虽为庶出,但是宋家唯一的儿子。   我所听闻有关“老来得子”的故事中,要么妻妾红杏出墙,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要么就是这孩子从小泡在蜜罐里,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幸而,这宋子驰属于后者。一来为迟涯庆幸,司命笔下留情,省去了他为到底是谁的儿子而纠结的痛苦。二来为自己庆幸,他既是个单纯的纨绔子弟,省去了我应付复杂的局面,只一心治他的病便是了。   尤为简单的是家中人口,他父亲母亲和几房姨娘相继去世,姐姐们早已出阁,家中只有他的几房妾室。这恰恰反映出宋家人丁稀少家道中落,果然是个悲剧。   我满是欣慰地抱着这样的想法,叩响了他家的深宅大门。   漆红的大门后,一家丁闻声而来,打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我半晌漫不经心道:“你是何人?”   他虽漫不经心待我,我却一本正经道:“在下杏林中人,见到贵府贴出的寻医治病公示,前来问诊。”   所谓“杏林中人”的典故出自于道医董奉,我这样说只是为了体现自己悬壶济世、医术高明。以便于混进府中,见到宋子驰。   不料那人却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说的一句话中他只听懂三个字。为了更好地表达出他对我的怀疑,不惜将脸挤成肉包状道:“什么?‘杏’、‘治病’?你是卖药的?还是卖杏的?”   我幡然领悟,听不懂不能怪他的学识不济,而是我明明知晓他学识不济,却要和他拽文。我便直切主题问他:“你家主人可在?”   他终于不耐烦挥手道:“不在,不在。你找我家主人,改日再来吧!”   我急道:“他何时回来?”   “不知,不知。”说罢,大门“碰”的应声关上了。   进他家竟是这样不容易,这一点我委实没想到。亏他这一世是个富贵平民,若是个皇亲国戚,岂不是根本没机会“一睹芳容”?   沮丧之余,想起怀里揣着的本子,他在凡间的一言一行皆出自这命格。   翻开宋子驰二十五岁这一年,他在城中鼓楼北侧的一处民宅。我立即收起本子,在不知后续发展的情况下向鼓楼北侧奔去。   事后想想,那时应沉住气仔细阅读才是,否则便不会遇到我深恶痛疾的复杂局面,还装成英雄好汉去救一美人。   我拼命挤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眼前的景象使我短暂茫然。若不是本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宋子驰自出生身染奇症”,否则我怎能相信那就是他。   他正与一年轻貌美女子纠缠正酣,一群统一着装的人围攻一个青年男子。进而揣测,这一群人是宋子驰带来的。那滚在地上挨揍的青年男子与那宋子驰怀里的貌美女子,不是夫妻便是兄妹。   我为这场面作出的定义便是,调戏有夫之妇或是强抢民女。且不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我必是要阻止他的。   “切记莫要在人间使什么法术……”不知怎的,我脑中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居然冷静地浮现这句话。   但我还是疾步上前来到宋子驰面前,喝道:“你把她放开!”说着我只得用蛮力从他怀里拉出那女子,护在身后。   宋子驰对突然闯入他视线的我毫无防备,向后踉跄连连退后几步。   他的那些手下对他甚是忠心,见我“打”了他们的主子便齐齐地朝我这边围上来。那女子缩在我身后,以为我能保她周全,孰不知我亦是自身难保。   我计算好,拉着这女子从哪条缝隙中能拼死一搏逃出去,只等他们动手开打。   宋子驰朝他们下令道:“把她们给我抓起来!”   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朝我们扑过来,我迅速抓起瑟瑟发抖的手,拉着她冲出包围。我甚至做好了挨上两拳的准备。如我所想,身后确有人来袭。   正欲加快速度逃走时,一个白色身影闪出,单用一只手对我身后伸出的爪子一抓一拽一推,那人便握着自己的那只爪子滚在地上哀号。又有几人上前,他身形一闪巧妙地将其中两个冲过来的人躲过,使他们扑个空。转身间又将快要砸在自己直挺鼻梁上的拳头反握,借力将来人的胳膊拧到身后,一脚将他踢出砸在了刚刚躲过的那两人身上。终于有人领悟赤手空拳不足以制服他,亮出了明晃晃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向他砍过去。   我身后的女子吓得用手捂住眼睛,我并不担心这短刀会对那白色身影有何伤害。我看上去是在瞪大眼睛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则心里却想着别的什么费解的事情。   待我回过神时,已是那个白色身影手握短刀,架在了它主人的脖子上,那人吓得跪地求饶。   看热闹的人皆为他拍手叫好,正是这片叫好声将我惊醒。我不禁感叹世态炎凉,刚刚那女子被宋子驰欺负时他们都在干什么?此时将他手下都制服了才敢发出声响,难道是在看我们卖艺演出吗?   我一边气这些“看客”,一边气愤地走到宋子驰面前骂到:“你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不说,居然还打人,打人不过瘾还要杀人啊!”   宋子驰定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咒骂的经历,呆傻了好一阵。   我一心等着宋子驰的反映,却感到有人握住我的手,向他的方向拽着。   我想起了第三件另我气愤的事情,迎上它垂头看我的眼睛,低声骂道:“还有你!你怎么从那珠子里出来了!”   它的眸子闪了闪,反而不似刚才与人打架时的从容淡定。他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反问我:“你没被他们伤到吧?”   它见我不做回答,只一味地用埋怨的眼神盯着它,才道:“你挤进人群时将我挤掉在地上了,你是想让我被他们踩碎?还是想我被别人拾去?”   我知晓自己方才太过大意,觉得这样埋怨它有些不近情理,稍有缓和道:“我是怕你这样冒冒失失出现,会将他们吓到。”   它轻笑道:“你看这局面这样混乱,谁会注意到我从何而来?”说着将珠子还给我。我接过,想着何时把它封印回去。   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然被宋子驰看到,凭空消失这种事情委实不合常理……”又望着我好一会道:“以你这种情况,应该有个人在你身边。”   我考虑到自己的身手的确没有这个“妖孽”好,便默许它暂时出现在我身边。   解决了一个让我气愤的问题,又转向宋子驰道:“你还不将这二人放了!”   宋子驰冷哼一声:“他向我借高利贷,以他妹妹做抵押。不还钱?不放人!”   我仰天长叹:一叹人间亲情竟是如此冷漠,竟有人以亲人做抵押。二叹自己身上无一样值钱的东西。   忽而想起五道给我的避水珠,也是迟涯家的东西,如今还了他也是一样,只是拿不准这东西在他们凡间能值几个钱。   但还是拿了出来,递到他眼前:“这个总能值几个钱吧?”   他拿过来,冲着太阳看了许久,道:“这个……”   我怕他会说“这什么破东西”抬手将它扔了,又恰巧想起此行目的,急道:“我能治好你的奇症,你的命总能值个千金吧?”   他嘴角向一边翘起,眼底闪出一丝笑意,同我道:“这个东西价值连城。我倒是不看好你能治我的病,不过那个女子我既不能带回去,你替她还债亦是一样。随我回府吧!”   我暗骂:这买卖做赔了,早知用自己做交换,就不拿出那宝贝。   那兄妹二人见自己的欠下这么多的钱一下子被还清了,便马上给我们跪下磕头表示感激。   我赶忙扶起那女子道:“快起来,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后面的言语我一时忘了说,只因在我扶起她的时候,她用眼风扫过我身旁的“妖孽”,满是挑逗留情之色。   我随即抬头望向“妖孽”,只见它亦是含笑看着她。   我一时感叹出声:“妖孽终归是妖孽。”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分辨清楚我指的是谁,终归是吓得面上红润的颜色尽失,怯怯地慌忙与我道别。   那女子不纠缠“妖孽”,便是不给我添麻烦。目送她离开后,心满意足地对宋子驰道:“我们走吧。”   宋子驰留意到跟在后面的“妖孽”,问我:“此人也要跟着?他是?”   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因它出现得过于突然,没来得及为它编排个身份。随口道:“外出行医,身边总是要有个跟班的,方便些。”   说罢看了眼身后的“妖孽”,它虽满是无奈地望着我,到底还是笑着的。显而易见,它并不反对这个身份。   如此,我们顺理成章地进了宋府。    ☆、蛊惑   宋府漆红的大门不仅是看着气派,门后深掩的江南园林更是别样景致。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假山流水,通幽宁静。奇花异草,幽香四溢。我们一路进来,到没见着什么人影,园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唯一的声响便是来自枝头停留的两只黄雀。   我们跟着宋子驰来到正厅。他右手撑腮,斜靠着坐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正欲想个话题打破沉默。却听他抢先道:“你自信会医好我的病?”   我满怀自信地点点头道:“当然,我就是为你的病而来。”   “哦?”他坐直身子,起了兴致:“你可知我寻遍神医,这病仍是毫无起色。”   我笑道:“我和那些所谓的神医不一样。”   他轻笑出声:“看你年纪轻轻,说话口气竟这样大。”   我自知,这样平白说可以医好他久治不愈的病甚是苍白无力。换做是我,我也是不信的。我这般自信只因姑姑肯定我能医好他的病,低头沉思着如何向他证明这一点。   感觉一团阴影拢过来,我抬头一看,他已站到我面前,端详我一番道:“我们讲个条件,可好?”   我淡淡道:“说来听听。”   面上虽是淡淡的,心底却在想,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讲条件?好似“你要是敢救我,我就死给你看。”这样被威胁的情景。而这种情况的发生只能解释为,这个人是真的不想活了。我想宋子驰不属于这种解释,他是根本不相信我能医好他。   宋子驰的声音响起:“你若将我治好便作罢,若是医不好你就留下,嫁我做妾。”   我瞋目结舌,想着他定是病入膏肓,言语也没个分明。原意应是医不好逐出宋府,医好便以身相许作为报答,可这报答怎么也应是诚心诚意的让个正妻的位置出来才对!   只可惜我对他这个人着实没有什么兴趣,遥想三百年前有个倾城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说要娶我,我都能保持清醒没有相信他。更何况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宋子驰?   我抽抽嘴角,漫不经心道:“命是你的,好与不好看你的造化。相由心生,病也如是,你若常有这些混账念想,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你。要不要这条命,随你!”扔出这话,我坚定地抬步向外走。   虽这话有些愧为医者,但我本不是个医者。更何况,医好他只是为了延长他这一世的寿命,有足够时间参透前世犯下的罪孽,净化自己的心性。单单医好他的病,而不能使他对自己当初的错误行径有深刻认识和检讨,我便不能完成姑姑派给我的这个差事。故而,治病不是目的,劝他一心向善才是根本。   我不仅这样说,还要做出潇洒离开的姿态。   不过以他强抢民女抵消赌债的做法,和以我顶替那女子跟他回府的想法。我赌他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若是我走了他就平白赔了个人,岂不是自己吃亏?   我走到厅门口还不忘把站在门边的“妖孽”带上,既是演给他看就要真实些,就连个野鬼也不能留给他。   如我所料,他拦在我俩面前,说着什么稳赚的买卖不能眼看着赔了。如此更加欣喜地将我们留在府中,还盛情将我们安置在府中的一处独立院落。   这日晌午,我在小院的摇椅中晒太阳,闲来无事便拿出迟涯的命格当戏本子看。“妖孽”在我不远处的树阴下煮茶。   我闻着扑鼻茶香,依然瞧着手中的本子,与他道:“你这茶煮的真香,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他抬头含笑看了我一眼:“我也没想到你还会医术。入府有段时日,这望闻问切却不见你做一样。你倒像是在等他命悬之时。”边说边将煮好的茶倒入备好的两个精巧的紫砂杯中。   我放下手中的本子,看着他手中的茶壶和茶杯之间画出的那道完美弧线,微微赞许他道:“你真不是一般的‘妖孽’,这宋子驰自出生至今,由每三年发病一次到每一月发病三次,由此看来他是病入膏肓。这病奇就奇在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任谁都把不出他脉象异常。”   他将茶杯递给我,道:“小心烫。”   我接过茶杯,啜了口茶,又赞了一遍他的茶香。   却听他低声笑道:“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每日煮给你喝。只是……”   我专心等他的条件,见他没了下文,催道:“但说无妨,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我自然答应你。”   他目不转睛地看进我的眼睛,凑过来,俯下身,撑住摇椅两侧。未束起的发丝轻抚过我的脸,痒痒的。   我呆呆看着他因距离过近而放大的俊美的脸,恍若看到眼眸里闪现夜空中的星子。他的声音温润迷离:“以后叫我‘青玄’。”   我似是中了蛊惑一般,讷讷地点了点头。当他离开我远一点、再远一点直到退回原来的位置,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抚着因刚刚漏跳一拍而现在碰碰直跳的心脏,另一只手仍保持着攥紧茶杯的紧张状态。暗骂道:‘妖孽’就是妖孽,不喜欢这个称呼直接知会我便是,又使用蛊惑之术。   骂完,自感心情舒缓了些,偷瞟了他一眼,见他眼底仍是满含笑意看着我。我仿佛是个淘气的孩子做了坏事被长辈发现一般,敏捷地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摆弄这茶杯。   他终于忍不住与我道:“拿稳那杯子不要摔在地上,这可是件有两百年历史的古董。”   神仙对时间这东西向来看得很淡,他分明是在戏谑我,终于捍卫不住平日苦苦装出的端庄沉稳的气质。抬手将杯子直直地朝他飞过去,在杯子擦过他的发丝之际一手将它稳稳地握在掌心。   我没能砸中他,气愤难平:“哼,待我帮迟涯回归仙位,便将你送回长乐界。”在我转身抄起摇椅上的本子时,瞥见他身形颤了颤,眼中似是有丝异样神色。当时我来不及分辨,只觉不应在气势上输给他。   委实觉得这样不解气又添了句:“再也不想看见你。”   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转身将门带上。可在我转身带上房门时,却隐约看见他唇边仍是浮着那丝笑意,还有蛊惑我时露出的璀璨眸子。    ☆、误会   正值深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个女子哭喊道:“孟姑娘快去看看子驰,他……他快不行了……”   我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暗骂道,命格上写得明明是宋子驰再次病发,死于三月十日。应是明晚,怎么提早了一晚?   我来不及披上外衣。打开房门,与那满是泪痕的女子道:“快带我去看看。”   跑到宋子驰房中,只见他浑身抽搐双眼紧闭,由床上滚到地上,脸色煞白,尽无血色。我两步走过去,吩咐下人将他固定,蹲下身从他怀中拽出捂在心口的手为他把脉。他头上虽顶着豆大的汗珠,但触及他的手腕时,指尖顿感一股冰冷寒气。脉象时而急如擂鼓之声急促有力,时而缓如细流潺潺轻微无力。   如此更加肯定之前的揣测,来时匆忙竟忘了拿前几日备好的药箱。正欲吩咐旁人去取,只见玄青已将药箱打开,取出一根银针擦拭后递给我。我有片刻惊讶,默默接过银针,将它们依次缓缓捻入百会穴、人中穴、合谷穴。   银针稳稳插入后,宋子驰停止了抽搐,没过多久微微睁开眼睛,他此刻过于虚弱动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舒了口气,收了针放进药箱。身上被搭了件外袍,转身见玄青站在我身后道:“夜深露重,出来也不披件衣裳。”   我不知如何作答,转头望向别处。那女子匆匆命人将宋子驰抬回榻上,她自己也随之凑过去,用浸过水的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宋子驰头上的冷汗,拉出锦被为他盖好。   宋子驰微微皱眉看了她一眼,将头扭了过去。   女子落寞地将拉着锦被的手收回来,轻叹一声,朝我走过来问:“孟姑娘,子驰他……”   自她找我至此时我才正真看清她的脸,生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水眼山眉,肌如白雪。唯一可惜那样的眉眼之下,右侧脸颊上偏偏多了一寸长一指宽的红色胎记。不过我觉得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她这样紧张宋子驰,定是他的夫人,环视屋内除了几个下人,却不见其他几房侍妾。可见,她们虽嫁进来却并不像这位夫人一般关心她们自己的夫君。宋子驰这样不受待见,幸而还是有一位关心他的。看他露出的神色来看,似是很在意这位夫人的外貌,故而不怎么喜欢她。顿时对这位夫人生出怜惜之意。   我宽慰道:“宋夫人放心,他既是醒了便无大碍。我去开副药方。”   我走到桌案前,提笔沾了墨汁,写下我早先配好的药方。吹干墨迹,递给宋夫人道:“按我的方子去抓药,明早便给他吃一副。只是煎药时间和火候都要格外精心些,否则这几味药的功效非但不能发挥出来,对病情反而有害无利。这药的煎制方法我做了详细批注,还望宋夫人亲自去煎。”   “你既是大夫为何不亲自去煎,还要劳烦我家夫人。”站在宋夫人身边的丫头颇有嗔怪之意。   我笑着解释道:“论起对宋子驰的关心,宋府上下没人比得过宋夫人了。”我虽嘴上这样说,实则不过是成全她对宋子驰的一片痴情,若不是宋子驰卧床不起,想必她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   明知宋子驰早晚都会离开这里,与凡间的人与事再无干系,却偏偏有这么个想法,而且还依着这个想法做了。   宋夫人听了脸颊微红,低垂的眉眼难掩娇艳风韵,却也饱含小女儿的娇羞。我暗想,若是没有那胎记,她又会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她接过我手中的药方,对我的嘱咐丝毫不敢怠慢,一一应下。   “不过……”我蹙眉轻声道。   她闻声定睛看着我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病是胎生,需要费些时日调理。宋夫人要耐心些。”   她松口气,微缓方才紧张神色道:“无妨,只要能医好这病,多久都能等得。”   经过一夜折腾,我困得不行,便拉了青玄回去补觉。   回去时他还为我拿着那只药箱,想起亏他记得为我带药箱,否则宋子驰这时奔赴黄泉也说不定。想起亏他还记得为我带件衣裳,来时心急不觉有现在这样清冷。思及此便不与他计较戏谑我的事情。   我想总是要说些感谢他之类的话,便与他道:“幸亏你……”   他一脸谦逊的笑容,打断我道:“你不是让我做你跟班吗?不过是我分内之事。”   我低头想起他说他叫青玄,心里念着,不经意间念出声来:“青玄。”   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我也随之停下,专心凝神思索。   青玄,他究竟是谁?第一次在幽冥遇到他,一副孤魂野鬼的形容,我便一厢情愿地将他认作是野鬼闯到幽冥轮回之地。他可以在锁魂株中自由进出,说明他并非鬼魂之类。曾经与孟庸有那段苦情经历的若真是他,东极长乐是清静之地,那曼陀罗所化的青玄怎会是妖孽之流呢。难怪他不愿听我那样称呼他,使用蛊惑之术也要使我改口叫他的名字。   待我自认为一切想得通透,不禁右手握拳,边敲自己的脑袋边感叹自己太过蠢笨。   站在一旁的青玄自然不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赶忙拉住我:“你这是做什么?有些事情记不起便罢了。”   我呆住,不明所以,“什么是有些事情记不起便罢了?”转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垂头看我,依然握着我的右手。半晌,再次露出我无法招架的笑容。   头顶上的繁星夜幕如画卷般,从天边尽头的昏黄处一点一点地收卷起来。那漫天的星子却像洒在了他眼眸之中。   他低声道:“没什么。你不是盘算着将我送回东极长乐吗?”   我怕自己再次沉沦他的蛊惑之中,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抽出手不答,反问他:“你可是从长乐而来?”   他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见他肯定我的猜测,追问道:“放弃前尘旧事,偏安东极长乐不好吗?为何要苦苦寻到幽冥去?”   他的笑容慢慢散去,眼眸变得迷离,仿佛陷入回忆。看他眉头深锁,便知晓那并不是美好的回忆。   他低沉的声音随晨曦的微风飘入耳中:“终是熬不过相思之苦。”   “相思?”我重复着这个词,想着找出了他执念的根本,便能说服他回到长乐。继续道:“本是无缘在一起,注定错过生生世世。与其为了相见而饱受折磨,不如放过彼此,相忘江湖,各自安好。”   我喘了口气,看他眉头锁得更紧了些,继续道:“这于孟庸是圆满的结局,于你亦是。”   “孟庸?”他似是刚回过神,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是那个与孟庸错过永生永世的彼岸花叶?”我连忙问道。   他恢复平静神色,脸上再次漾开笑意:“你误会了。”说罢伸手抚着我头顶的发。   我想避开这个厌恶的动作,却没来得及理会,继续不甘心地还在追问:“那你说寻到幽冥是熬不过相思之苦,究竟……”我本是想问他究竟是谁?他说寻到幽冥是一解相思,相思的是何人?   忽然感觉自己忘记了后面要说什么,眼睛前一刻还瞪得大大的,此时已看不清青玄的神色。在我尚余最后一丝清明时喃喃道:“怎么忽然这样困……”   朦胧间,感觉自己倒在他的怀里,很想挣扎起身自己走回房间。却在他环住我的那一刻感觉很踏实很安稳,便不顾其他沉沉睡去了。   梦中有个白衣男子,倚坐在梨花树下,不知是自己轻声低语,还是在与恋人呢喃。总之他说:“如能再次遇见,我愿倾负所有,唯求你在身边。”       ☆、竹汐   窗外是百鸟回巢的归啼声声,昏黄斜阳透过纱窗,映照在帷幔之上,一片星星点点的斑驳影像。   我饱睡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打开房门,看见青玄正在院中的石桌旁摆着碗筷。我忽然间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朝他走去。刚想开口质问,是不是他给我下了绊子,我才睡得不醒人世。   他却先朝我招手道:“快来吃饭,睡了一天饿了吧。”   话音刚落,我的肚子半点骨气都没有,“咕咕”的回应两声。   他低头轻笑,我顿时觉得好没面子,只得闷闷地坐下,闷闷地拿起碗筷,再闷闷地朝嘴里扒着饭粒。   他夹起一片菜叶到我碗里:“别光顾着吃饭。”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着待我吃完饭好好地与他算算这一笔账。   我对这顿晚饭秉着速战速决的态度,解决碗中最后一粒米,放下碗筷。正襟危坐,露出肃然神色,正欲警告他偷袭我的后果。   他也随之放下碗筷,望着庭院那扇半开的院门,偏头微微皱眉。   我好奇地跟着望向院门,是宋夫人站在门外向里张望。我起身迎过去,将她拉进来,坐下。   “宋夫人怎么在门外站着,可是宋子驰他有什么不适。”我猜她是因宋子驰而来的。   她摇摇头道:“子驰服过孟姑娘的药后,大有好转。从前每次发病都是卧床半月有余,现在可以下床走动了。”   从前在幽冥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医术,听闻宋子驰竟好转这样快,虽是意料之中,还是有些欣慰欢喜的。   我欢喜之余,见她偷偷瞥着青玄,双手绞着衣角,似有紧张之色。再看青玄仍是平静如常,伸手端起桌上古瓷青釉茶盏,修长之间捏着盏盖,细细拨着轻浮着的茶叶。   我很是不解,心中疑团笼罩。昨夜只顾着救醒宋子驰,不曾听他二人有什么言语,今日是怎么了?将这疑团吞下肚,委实不是我的作为。   此时正是发问的好时机,朗声道:“宋夫人认识青玄?”问出后又有些后悔,她是凡人怎么会认识青玄呢。   她听了脸色微变,不置可否地望向青玄。   我更加疑惑,难不成他们真的认识?   “嗯,我们认识。”青玄放下茶盏,淡淡道。   她终于坐不住,站起来,向青玄欠了欠身子,郑重道:“太清竹汐,见过青……”   竹汐?她居然是迟涯纠缠不放又求之不得的太清小凤凰竹汐公主!我对此很是惊讶,她怎会到这来?   青玄不等她说完,也颇具风度地起身低眉颔首,极有礼貌道:“竹汐公主客气了。”   竹汐抬头错愕地盯着青玄,眼中露出几分陌生神色。我反而愈加分辨不清,他们是否真的相识,傻呆呆地瞧着眼前这做足了礼数的二位。   青玄示意她坐下,转而看向目瞪口呆的我,嘴角漫开笑意,与我道:“之前我与竹汐公主在太清有过一面之缘。”   我恍然道:“哦,原是见过的。”   他们是否相识并非我关注的重点,单是好奇青玄的来历罢了,何况昨夜我本是想问他究竟是谁,却被他下绊子躲过了。   遂推测道:“你既是与太清的竹汐公主都有过一面之缘,想必……”我手肘撑在石桌上,向前凑近他几分道:“你也大有来头吧。”   他不疾不徐,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对我很有兴趣?”   我不以为然:“我对你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你一直在我面前遮遮掩掩,使我不得不想了解。”   有些事情愈是遮掩就愈能引起他人的兴趣。这便犹如一个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站在世人面前,却是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形容。这遮掩娇羞的前戏做得愈是十足,世人便愈想知晓她的样貌。   我凛然地说出自以为深有道理的理论,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回应。   一抹余晖不经意间散在他身侧,从我的角度刚好看到他灿然的眸色,嘴角勾起绝美弧度。他同我一样,也探过来些,凑近我道:“你不是要送我回长乐吗?到时我会让你好好了解我。”   他这样回答不过是不想告诉我,甚觉扫兴,轻叹一声默默坐直身子。   坐在一旁的竹汐,似是被他的一席话惊到,红晕从脸颊漫到耳根。   竹汐与他是旧相识,想必竹汐是找他来叙旧的。我识趣道:“你们聊吧,我困了,回房睡了。”   竹汐拉着我衣袖,阻止我离开,怯怯道:“孟姑娘,我是来找你的。”   不知因何事来找我,便老老实实地坐下。   她再次瞟了眼端坐在对面的青玄,似是觉得他有些碍事,可人家偏偏坐在那里悠然自得。   我了然竹汐的顾虑,抖着胆子道:“青玄……嗯,你是不是去那里坐坐?”我指着庭院角落的一处凉亭与他道。   此时天边的那抹斜阳红得正为浓烈。他拨弄茶盏的手指顿住,清香之气伴着夕阳袭来。他挑眉,眸子里闪出点点星光,笑道:“你确定想我离开?”   我抚额,哀叹又是这样无法拒绝的笑,正巧我又是个不善拒绝的人。他既是不想离开,暂且由他坐着。   竹汐见我没能将他支开,方开口道:“私下凡间是我的不对,”这句话似是说给青玄的,我才不会与她计较那九重天上的规矩。   她讪讪看了青玄一眼,才与我道:“迟涯虽是纠缠我许久,此前我也厌烦他。可天君的惩罚委实重了些,以迟涯的性子,即使受尽了轮回之苦也不会悔改。司命还将他的命格写得这样坎坷,我不忍,才下来找他。周家小姐本是和宋子驰定了娃娃亲,那家小姐知晓他是个好色的纨绔子弟,誓死不嫁,我才钻了空子顶替嫁过来的。”   说罢,那双似盈盈秋水的眉眼竟真的流出水来。我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她没有接帕子,反倒握住我的手道:“孟姑娘,自你进府的那日我便知你是有法子救他的。”   我见她满是期盼之色,浅笑问她:“你既然追到这里来,可是心中惦念他多过对他的愧疚?”   她沉默半晌,笃定地与我道:“是,所以我寻他到这里。怕他因我的相貌而喜欢我,才使了障眼法。又怕他因我失了美貌忘了我,问他可还记得凤竹汐,他果真将从前忘得干净。”   竹汐喜欢他,所以才会担心凡人的宋子驰因美貌而宠爱她,却不是因为她是竹汐而爱她。偏巧这一世的迟涯是个看重色相的人,才冷落了有红色胎记的竹汐。   我疑惑问她:“你是否也担心,当初迟涯是因你名冠太清的美貌才想得到你?”   她眼底含笑,似是有美好憧憬:“当我知晓他历经几世轮回终不见悔意时,才知他待我是真心。”   我唏嘘,迟涯这种追求心上人的手段太过自虐。若是竹汐终是没有领会到他的这片痴心,岂不是要永受轮回之苦。   “可是他因你的容貌不仅冷落你还嫌弃你,明明是名门闺秀却予他做妾。即使再世轮回,倘若爱得深深入骨血,怎会应容貌改变而认不出你!”我故意表现得气愤激动。   对面的青玄将手中的茶盏一歪,仅剩的半盏茶尽数洒到桌上。我莫名地看看他,不知他是手滑,还是被我的情绪感染深以为然,故而失去了他一贯淡然的神态。   竹汐反而表情镇定,我的情绪未曾感染她半分,淡淡道:“他今日所受的一切,终是因我而起。他如何待我,不过是司命写在命格中的故事罢了。”   我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本是觉得竹汐是个重情义的女子,如此她能将宋子驰这一世看得如此通透,不离不弃,还是个聪慧的女子。   我点头笑道:“既是两情相悦,迟涯回归仙位指日可待了。”   待到竹汐离开,已是夜幕垂至,天际微光尽收,整个宋府已是华灯初上。我望着那些灯火,像是点亮了心中的一处安逸之所,一处等待。幽冥便是我心中的安逸之所,那里总有一盏烛火是为了等我而燃,出来这么久,孟庸与孟姜一定很挂念我。   我望了那些灯火好一会,准备回房睡觉。转身却撞上青玄的胸膛,我捂着额角抱怨道:“你怎么站在后面不出声啊?”   他还怔怔望着我方才所站的位置,听到我的抱怨才垂头看我,他没有回答为什么站在我身后,而是问我:“你和竹汐说的那些,真是你心中所想?”   我诧异地望向他:“啊?什么?”   他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耐心补充道:“你说,即使是再世轮回,倘若爱得深深入骨血,怎会应容貌改变而认不出……”   我恍然想起我义愤填膺的那句话,漫不经心道:“哦,你说这个呀。当时不过是试探竹汐的真心,故意说给她听的。”看他有些恍惚,又不放心道:“怎么?吓到你了?”   今夜的他眼中没有如常笑意,认真与我道:“若你是竹汐,可会怨他?”   我见他如此认真,不好与他玩笑,只得同他认真的沉思好一会。挠挠头才道:“你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没有遇到过。”   许是方才过于集中精力想这个问题,以至于现在困意更甚,想打发他回去睡觉,赶忙道:“倘若我有幸遇到这个问题时再告诉你吧!”   言毕,抬手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大步离开。走到转角处,微微侧头看他,仍是负手独立廊下,未动分毫。   暮春的夜晚有暗香袭来,如银如水的倾泻月光与那满地的娇美花雨,不过是妆点他清逸绝代的身影,好一副未描完的寂寥长卷。诚然嗜睡如我,等不及这画描完。       ☆、宿命   次日一早,我前去探望宋子驰,行至庭院门前,只听屋内“咣”的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宋子驰嗓音有些沙哑:“你出去,不想看见你。”   随后见一身着红烟纱裙,发间斜插金玉步摇,手握月圆团扇的女子扭着腰肢走了出来。   我惊讶,这宋子驰素来看重美色,今日竟将如此丰姿冶艳的女子轰出房间,变了心智。我的医术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诚然,是我这结论下得早了些。那妖艳女子走出房门站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尖细刺耳的声音穿透耳朵:“姐姐还是回房休息吧,子驰有妹妹照拂。”   这女子真是大言不惭,宋子驰命悬一线时不见她,今日看他尚在人世想到终究是要依附于他,才来“照拂”。   竹汐垂头默默迈出门槛,经她身边时有片刻停顿,却没看她一眼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两扇门在她离开时“砰”的一声紧紧合上。   她朝我这边走来,我上前拦住她:“你这样隐忍,准备忍到何时?”   她愣愣地看我,等不及她反映,拉上她朝她方才来的方向走去。   我拉着竹汐推门而入,宋子驰正搂着那娇艳女子半躺在床,女子已露出半裸香肩。他手中握着她的轻柔发丝,两个身体暧昧交缠满是缱绻。   竹汐将头扭向一边,我只当看不见这迤逦春光,向前指着宋子驰的鼻子骂道:“你是要命还是要她。”   他见有人闯进来,急忙从那女子身上爬起来,正想骂我坏他好事。听我这没头没尾的话,他整理衣襟的手顿住,怔了片刻,才道:“什么?”   我说的虽是歪理,却义正言辞说得如真的一般:“你这病皆因色而起,若是沉迷美色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你病刚有好转,却要与这妖媚女子欢好,怕是……命不久矣。”   我见他有些迟疑,索性一鼓作气:“你若是想死我也不好拦你,只是不要坏了我这‘杏林神医’的名声。”言罢准备扬长而去。   竹汐甚是配合,连忙扯着我的衣袖嚷求道:“孟姑娘,宋家求遍各地名医皆不能救子驰一命。那晚若不是你出手相救,子驰他……恐怕他早已……”她越说越动情,终于带了几分嘤嘤咽咽哭腔。   我知竹汐聪慧,没想入戏竟这样快。故意做出心软怜悯状,长叹一声,偷瞄床榻之上的宋子驰,见他朝歪在身边的女子摆摆手,她便识趣地出去了。   宋子驰索性倚靠在床榻上,懒懒道:“孟神医,你与贱内唱的是哪出啊?”   我见他识破,顿觉索然。寻个圆凳坐下,竹汐默然站在我身旁。   我暗觉索然,面上仍是保持着一个“神医”该有的矜持、玄虚之态,一本正经道:“记得我曾说过,相由心生,病亦如此。这奇症之根本在于你重色薄情。救你这样凉薄之人一命本是违逆天意,你若不知悔改,凭我一己之力怎与天意抗衡?”   宋子驰低垂着眼睑,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孟姑娘,直说吧。”   我起身,义正言辞道:“竹汐本应是你结发之妻,你却不顾昔日承诺令她做妾。你性命垂危,唯有她守在你身边,你却嫌弃她至极。这不是薄情是什么?你才有所好转,便去招惹那些弃你生死于不顾的女子,她们虽是貌美可心却冷如冰石。你分辨不清真情假意,一味沉迷美色。这不是重色又是什么?”   宋子驰从依靠的软枕中坐起,一条腿屈膝支着头低声轻笑,声音有些清冷:“孟姑娘说得极是,这些话本是妻子来质问丈夫的。你说她是我的结发妻?若她真的是,她怎不敢以妻子的身份来质问我?”   沉默中的竹汐终于开口:“子迟,你终究是怪我的……”   宋子驰并不在意她说什么,接着道:“人人都说我是玩世不恭、沉迷美色,当我真的想为她改变时,她却不在我身边。五年前的新婚夜,我没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而是一个替代品。被愚弄的感觉……”   说着,走近竹汐,伸手抬起她本应明艳无瑕的脸,抚上她的红色“胎记”淡淡道:“即便有它在,你依然很美。我厌弃你是想让你负担同样的伤痛。”   “从前是我的不是,可你不能就此自暴自弃。”她哀求地凝望他。   “求医问药,不过是你私心想留住我。于我而言,这一切早该结束了。”他放开竹汐。转向我,露出狡黠的笑:“当初,留下你不曾想你果真医术了得。不过是看你略有几分姿色,收做添房罢了。”说罢,负手而去。   趁他还没走出庭园,我朝他喊道:“弃你而去的是你钟爱的周家小姐,不是代嫁过来痴心守着你的竹汐。”   他停住,我暗喜以为能留住他。可他还是洋洋洒洒地走出院子,挫败感油然而生,本是来训斥宋子驰的,却被他抢占了主动权。不过这零零碎碎地听下来,已有几分清明。   宋子驰愿为周家小姐一改纨绔子弟的形象,以此来看是钟情于周家小姐的。竹汐代替周家小姐嫁过来,宋子驰亦是知晓的。不过是气愤周家违背婚约,得不到心上人,顿觉生无可恋才做出较之从前更加混账的事情来。既然如此,便不能全怪他。   我歉疚地与竹汐道:“我竟不知其中有这样的故事,否则不会带着你来碰钉子了。”   我不禁为这一世的迟涯哀叹了好一阵,这司命果然是虐他至极啊。还白白搭上竹汐忍受着周家犯下的过错,委实可怜可悲。   后来,我将这些讲给青玄。他却闷闷笑着与我道:“你不是看了迟涯这一世的命格吗?不弄清状况,就想先发制人?”   当青玄说出这句话,我才发觉自己的反常,在幽冥时明明是很喜欢探究前世命格的呀,怎到了凡间反倒失了本性呢,真是不应该!   我呵呵干笑两声:“我只顾着研究他这二十五年的病症,没来得及看完整。”   后来的几日,没再见到宋子驰,不知他又去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从外面被下人抬进来时已然不省人事。我凑上去探探他的鼻息,尚余一丝微不可查的气息。   我断定是司命察觉他的命格改变,又浓墨重彩地添了几笔。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心思再去一探究竟,只想着别劳烦我去幽冥寻他回来就好。   这便是生在凡尘的无奈,所谓宿命,皆出自冷血且才华横溢的司命笔下。一般来讲,想与他抗衡,极其艰难,人家淡写几笔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人送到了陌上黄泉。我日日算计着如何能尽早地将宋子驰的小命从司命笔下夺过来。   我摸着宋子驰的病情,加重几味草药。不知这狼虎之药宋子驰的虚弱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但怎样也好过早早放了他去黄泉的好。   宋子驰连续昏睡三日,竹汐也连续三日寸步不离,刻刻守在他床前。    ☆、谈情   第四日,我睡得正酣,梦到孟庸和孟姜正在黄泉小陌上等我,她们还说我再不回来曼珠沙华这一千年的花期就过去了,若想看便要再等上一千年。说完那片红艳欲滴的花海瞬间颓败。   我竟然离开幽冥这么久,我初到幽冥时才入了花期的。我心中一紧,从梦里惊醒,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便坐起身来。   突然,别前面的什么东西狠狠磕了一下,我捂着额头喊疼。   那东西动了动凑过来刚碰到我捂在额头上的手,我又是一惊,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睁开稀松睡眼,借着窗外檐下高挂的灯火,看到坐在面前的却是青玄。   “别躲,让我看看。”他将我拉近一些,拨开我附在额头的手,仔细瞧着。   我皱着眉没好气问:“天还没亮坐在我床头,装鬼吓唬我啊?”   他的眼神从我的额头移开,低笑道:“若是装鬼吓你,着实困难了些。”   我深以为然。这是实话,我们幽冥是鬼魂集散地,看惯了的东西自然不怕。再问他:“那你怎么在我房里?”   “快起来,宋子驰要醒了。”他起身去拿我挂在衣架上的外衣。   我懒懒道:“你怎知他会醒?他都睡了三天了。”说着慢腾腾地下床,去接他手中的衣衫。这三天我使尽了三百年所学医术,宋子驰仍是没有要醒的情形。一时灰心才回来补觉养足精神,再想救他的其他法子。   他拿着我的外衣却没有要给我的意思,嘴角挂着含蓄的笑:“我猜的。”   我无奈地瞟他一眼,夺过衣服,喃喃道:“你就承认自己推算了命格,能怎么?”   宋子驰的命格本是在上次发病时就结束了,经我这一番折腾,命格被司命重新改过。那些修为深厚的神仙是可以推算命格的,我这个懒散小仙,自然不会。他不讲实情,不过是不想让我知晓自己的身份罢了。   宋府上下仍在沉睡,我们一路走来寂静冷清。   怕惊扰到房内的两个人,我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露出一道缝隙,眯了一只眼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张望。其实这样的动作到更像是偷窥,也知这样是不道德的。   可青玄告诉我:“真心这东西藏得很深,只有最为清净沉寂的环境下,才会冲出压抑的屏障。”   我不懂为什么不去真实的表达自己所想,偏偏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呢!   他耐心地为我换个比方,就如同有人会将珍宝藏在屋内的暗格里,待到没人时才拿出来端详观赏。我似懂非懂,虽一向秉承直白表达才足矣见得真心所想,却还是依着他说的做了。   “你怎了解得这样清楚?”我有些好奇。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因为……因为我常在月夜里想念一个人。”   我记起青玄在月夜疏影下,那样的寂寥长卷,原来是思念着一个人。   我很想问他,他在想谁。可想起了比这更要紧的,便猫着腰,偷偷地向门缝里窥探。   室内仅剩一盏灯火还在垂死挣扎,我借着它最后一丝顽强的生命,窥探房中的一切动向。   竹汐三天三夜未合眼,实在熬不过胡乱趴在床侧睡着。宋子驰的左手还被她牢牢握着,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抚上竹汐散开的青丝。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看到他的手指轻柔地落在她发间,手指轻抚,发丝缠绕,那感觉似是依恋、不舍还有疼惜。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若不是青玄提前泄露剧情,万万不会如现在这样镇定。   我扭头看向青玄,他悠然地靠在廊下示意我进去,我摇摇头表示不想破坏这样温馨的场面,可他偏偏不解风情地拽着我推门而入。   门被推开,宋子驰看到我们走进来,手僵在半空,待反应过来迅速将另一只手从竹汐手中抽出。这一连串的动静惊醒了竹汐,先是转头看刚刚闯进来的我们,发觉我们的眼光齐齐落在床榻之上,也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向床榻之上的宋子驰。   她愣了半晌,才断断续续道:“你……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就这样错过了。”   宋子驰一如从前,锁眉看她,如常露出厌恶之色,语气还是有些虚弱:“谁让你在这守着的?”   竹汐对他的反映习以为常,表现得很是平静:“我原想着周家亏欠你的,由我来一并补偿给你。可我越是关心你,你越是折磨自己。你厌弃我,宁死也不愿面对我。既是这样,你休了我便是了,这一世,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我以为她说这些沮丧的话,是故意说与宋子驰听的。便同青玄在一旁操着手,做出一副看戏的形容。   不成想,说完她不等对方反映,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他道:“我离开后,望自珍重。”我迎着微亮的天色,看到一滴泪滑过那块红色胎记,像极了黎明时分,花瓣轻含的露水。   自我见她那日,她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宋子驰命悬一线时来找我,第二次便是此时,想必她说的皆是真心所想。   我刚想拦住她,劝她不要放弃。青玄却一直拽着我的手,挣脱不开,瞪了他一眼,他却微笑以对。   正焦急时,却有人先开口道:“你想逃?你使尽心计不过是想让我爱上你,而今得逞了却想逃?”   竹汐终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却也没有回头。   那个低沉嗓音再次想起:“当我真的跨入鬼门关时,才知此生遗憾的不是周家的欺骗,而是对你的亏欠。你很好,什么都好,我一次次地推开你是不想让自己动心。你最终还是得逞了。”   宋子驰踉跄走到她身后,扳过她的肩,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若我说我错了,你可愿留下陪我这一生?”   竹汐含了盈盈秋水的眼凝望着他,久久没有回答。他终于等不及她回应,拥她入怀,轻叹:“你若不愿陪我这一世,那便由我陪你生生世世。”   我错愕地看着情节转变这样快,一时没看明白。我听惯了情爱故事,却没见过这样跌宕起伏的场景,巴巴瞧着他俩,甚至还傻等着竹汐的回答。   青玄却硬是把我拖了出来,我刚想说他,怎么这样不长眼,我正看着起劲呢。   他反而先责备我:“这故事的结局已然明了,你还等着看什么?”   我不服气回他:“竹汐还没有答应他留下呢。”   他没说什么,一味含笑看着我,明显一副不信我的神色。   我心虚后退两步,讪讪道:“我在幽冥听过许多爱情故事,却不知何为谈情说爱,一直甚为遗憾。”   听我这样说,他似乎来了兴致,低头凑近我道:“想看?”   “嗯,想看。”我不假思索,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素来玩世不恭的宋子驰难得认真面对竹汐的脉脉痴情,当然很想看。   他眼中灿然闪现,嘴角画出好看的笑,凑到我耳畔道轻声道:“你说送我回长乐,可还作数?”   我怔在原地,他的呼吸仍响在我耳边。   鼻端有淡淡的梨花香气,不由得贪婪地又闻了闻。我边纠结这两者间有没有联系,边偏头想予他指出这话逻辑上存在的错误,却没想到他离我这样近,以至于我的唇扫过他俊美的脸。   他的身子明显僵住了。   我想他应该很在意自己的清白,连连退开一丈远,满怀歉意向他摆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轻薄你的,不晓得你站得这样近。”   说完,觉得不足以表达我的愧疚之情,干笑着又退了几步。   他依然低着头,闷笑着负手行至我面前,满不在意刚刚被我占了便宜这件事:“我在等你的回答。”   回答?我连他是谁都不晓得,就随他去了长乐,难道我傻了吗?这诱拐无知少女的手段也太低劣了些,何况我虽不记得自己如今究竟活了几万年,但怎么也不能算作少女之列。   直觉告诉我,虽很想知晓他是谁,却不是深究的时候。否则要损耗多少脑力与他周旋?最近为了宋子驰的病,已然很伤神了。   他身后已是霞光尽染无余,云朵随风漫卷轻舒。与其和他多费唇舌,不如……   “你看!”我将那日出景象指给他看。他呆了片刻,却还是转身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   在他转身之际,提裙踮脚正欲偷偷溜走,却被他反手拉住。我满是失望地留在原地,看着他的侧脸,如同我初见他时。   一个念头爬上来:“他这样秀色可餐,可为何我总想躲着他呢?”我思索半晌,得出的结论是:我并非宋子驰那般注重色相的人。   在我神思畅游之际,隐约听他道:“这次,我不会让你走。”   我闻声看向他时,神色却淡然如常,许是我听错了呢。    ☆、葬花   自从将宋子驰的小命从司命手中抢来,几日平安无事。他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玩世不恭,与竹汐日日腻在一起。难得几日清闲却另我无聊得紧,在宋府闲逛。   暮春三月,宠柳娇花傍水照新妆。这是一个无风花自堕的时节,梨花飘香伴着鹅卵小径延伸至溪边,雪色花瓣倾洒一路,更加衬得□迟暮。在尘世呆得时日久了,偶尔觉得自己同凡人无异,见了这样伤春的景致,自然引出春愁无数。   所谓春愁,不过是叹息岁月匆匆,或是怜悯□短暂。作为神仙自然不用感叹韶华将去,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着散落一地的梨花化作春泥深感惋惜。   终究我是过于清闲,却又闲不住的神仙,在幽冥如是在人间亦如是。掏出一方绢帕展开,俯身捡了地上如雪碎花,再将它们送到不过十步远蜿蜒溪水之中。望着浮在流水上打转的落花,心中想着,这样算是它的最佳归处了,方才安心些。   “你在做什么?”是青玄,站在我身后的梨花树下。   让他见我做了这样的傻事,定少不得被他嘲笑一番。随即遣散了最后萦绕在心头的愁绪,转身呵呵笑道:“没做什么。”   他反倒不在意我的回答,和煦如春的笑映在他脸上:“梨花如玉,碾作尘泥着实可惜了。能以流水为葬也不失为好归宿。”   刚调整好的闲散心情,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头不由得揪紧。他的心中所想的竟与我如出一辙,暗藏了难得与他产生共鸣的欣喜,忍不住调侃他:“你也会怜香惜玉?”   微风习习,大片白玉碎花在眼前飘悠而下,我偏头目送流水伴着那些落花离开。他的手抚上我耳畔轻舞的发丝,轻拢至耳后。   感觉自己的身体颤了颤,想退后两步,见他深邃目光正与我对望时,打消了这种想法。不是因被他的色相诱惑,而是这样的眸色极像我方才看那一地残败时的疼惜之感,太想深究其中涵义,待我想探究时却又一闪而过。   青玄,如同姑姑书房中的那些佛经一般令我不解,两者不同的是,读不懂的佛经放过便罢,而青玄迫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修长手指绕过我的耳廓,游至脸颊,一字一顿道:“我一直都是怜惜你的。”   我惊诧又莫名地凝望他,想从他的眼中找出精神恍惚说错话而不自知的证据,苦寻无果,唯见那深沉的眸子映出我明亮的身影。   这次我没有如之前那般追问他是谁。   回想他与我幽冥初遇,他说他寻到了她却在等她;回想他第一次蛊惑我,告诉我他叫青玄;回想我问他为何寻到幽冥,他说熬不过相思;回想那夜华灯初上,他说历过轮回认不出对方该如何;回想那天晨曦破晓,他问送他回长乐可还作数。将这些重温一遍,才隐隐觉得清明一些。   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灼灼的眼神,试探问他:“你到幽冥是来寻我的?”   他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   我想了想,又有些失落,低声道:“从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这样说,他却并未表现出或失望或不解的异样神色,依然是那个神态自若翩翩风度的他:“无妨,由我记得便好。”   三百年,没有一切过往记忆的三百年。如同一条黑暗无尽头的路,这条路上的我虽表现得甚为洒脱,可心底还是希翼着自己有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终有一个知晓我过去的人出现,证明我有过那些曾经,这对我不啻是幽暗中的一抹光亮。   我不敢相信,抓了他的衣襟再次问他:“你认识我?很早以前就认识?”   他点点头,浮上一丝笑意道:“我们不仅仅是认识,”凑过来抵着我的额头道:“我的痴儿,同我回长乐吧。”   讷讷重复他的话:“回长乐……”我见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垂了眼帘轻声问:“这样说,我曾经是喜欢你的?”   他眼中隐现灿然星辰,浅笑道:“是,非常喜欢。”   这句话,终于将拢在心头所有疑问遣散。随后立即感到自己的脸如火烧一般,终归我还是同宋子驰那样重色的人无异,不由得对自己有些失望。但转念又想,难道要以找个相貌丑陋的人做心上人为荣吗?思及此又大为释然。   若他所说皆是真的,没有记忆的三百年,有一天能等到一个人来寻自己,而且这个人是自己的心上人,这样不是很好吗?顿觉如同吃了蜜糖一般的甜,这甜像是从舌尖蔓延到心间。但是……   “可为什么我们分开了呢?”问出口时,他怔住了,我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为什么我会离开他,到幽冥去呢?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吧,我惴惴地等着他的回答。却终究没能等到他的声音。   “孟戈!”闻声,我吓得重重一抖,挣开青玄的桎梏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一个玄色身影,翩然掠过我们与他相隔的那条溪水,站在我眼前。   如若他不出现,我不知竟还能一眼将他认出。是那个远隔三百年的声音:“你竟对自己的夫君不忠?”   我呆呆看着他,恍如隔世一般。   那个三百年前在黄泉与我分别的倾城国的男子,那个说过十天半月便来接我的男子,那个骗我说与我有婚约的男子。三百年,倘若我将他的话当真,会酿成怎样的悲剧?现在的我定不是这样闲散安逸的孟戈,而是一个寂寞空庭中自怨自艾的怨妇!   面对他的厉声呵斥,我深感委屈。其一,我还未答应与青玄回长乐,不忠之名没有坐实;其二,我未曾答应与他成婚,即便是有,忘记的事情此时是不能作数的;其三,明明是他欺我弃我在先,他为何先来责骂我。   我一心想着如何反驳他,如何讲出这些理得顺顺当当、妥妥帖帖的反驳之词。他已然一把将我从青玄的身侧拉了过去,因我一心计较那些说辞没有防备,他又太过用力以至于我跌撞到他怀里,他顺势紧紧揽住我的腰。   那双桃花眼有些冰冷,凉薄的唇露出狡黠的笑意:“投怀送抱?你这错误认得委实深刻。”   我瞪他一眼,屈肘顶着他胸膛,很想挣脱,他却丝毫没有想松开的意向。我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青玄,他却微微侧身,很巧妙地挡住了我求助的视线。   “长生君怎有兴致到这来?”青玄淡淡道,语气中透着不悦。   曜华瞥了他一眼,冷冷回他“兴致?我家司命说迟涯这一世的命格被改,我便来看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扰乱命格竟到了令司命弃笔投降的地步。天君知晓此事,料想迟涯有悔过之意,允他回归仙位,欲接他回去复命。”顿了顿,又道:“还好来得及时,否则青华君是要将在下的准夫人拐到妙严宫去了。”   他此时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终于将他一把推开,离开他远一些。忽略他不满的口气和冗长的句子,捡了重点的听便捡重点的问他:“迟涯可以回南海了?”   他皱眉看我:“是,三百年不见,你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我哼了一声,头瞥向一边。学着他俩的语气,冷淡道:“失陪了,我去找竹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说完,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这诡异的气氛。庄重地转身,开始还走得稳稳的,后来变成疾步而行,再后来就是小跑着离开。终于,迟涯与竹汐这一对苦命“龙凤”算是历了劫难功德圆满了。    ☆、分别   行至溪水穷尽之处,穿过山石之下的洞门。这座石山将潺潺水声隔开,化作一汪静水。水面中心处是翠薇亭,走过近水折桥。见得宋子驰和竹汐分坐石案两旁,专注于桌案上的棋局。   宋子驰落下一子,竹汐似娇似嗔地斜了眉眼看他,他轻笑两声凑近与她说着什么。   我瞅着这你侬我侬的一对佳人,站在亭下干咳两声,以此示意他们我的道来,而不至于他们打情骂俏的场面被我撞见,使他们尴尬。   可他们并没理会我的一片心意,我哭笑不得地走进凉亭。他们这才发觉二人世界中闯进了一个我。   竹汐笑盈盈地过来拉我坐下,我皱眉瞟了眼桌案上黑白相间的残局。   琴棋书画是文人雅士必备技能,我不是个有文化素养的神仙,除了在书法上勉强说得过去,也是得益于常年在三生石上练字的结果。其他三样皆是不通,这繁琐的棋局恰恰是我最为深恶痛绝的。   “孟姑娘前来所谓何事?”宋子驰将手中的黑子丢进圆木棋盒。   为了不去注意那些令我头疼的棋子,抄起放置一旁的折扇。展开扇面,佯装端详上面的山水画作,缓缓道:“天君召迟涯回天庭复命。”   竹汐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半晌才道出两个字:“当真?”   我翻过扇面,细看那副笔势流畅不拘章法的草书。慢慢与她道:“长生大帝已在宋府,亲自……”   还未等我说完,她欢喜地将我从石凳上拉起来,兴奋地抱着我:“迟涯终于不用再受轮回之苦了。”言罢才又欢喜地放开我。   较之竹汐,显然我是淡定的,低头看看手中被她挤压褶皱的扇面,惋惜地摇头叹息:可惜这副今草。眼风扫到宋子驰,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神色。   良久,他僵硬的身子动了动,茫然问:“你们说什么?迟涯是谁?”转向竹汐带着醋意道:“你似乎很关心那个迟涯。”   竹汐从背后圈住懵懂无知的他,娇声笑道:“傻瓜,你就是我关心的迟涯。”   竹汐老实坐下,将他当初如何痴缠于自己、如何触怒天君、如何受几世轮回、自己如何找到他全数讲与他听。这样说来话长的故事太过漫长,真难为竹汐不厌其烦讲得有声有色,宋子驰听得亦是如痴如醉。   这些早已知晓的故事于我早已失了新鲜感,不知何时竟伏在石案上睡着了。如我所说,这确是个漫长的故事,待我醒来,盎然春晖向西斜了斜,竹汐刚好讲道迟涯的这一世。   我坐起身,支着头与她道:“还不将你的障眼法收了?让他好好看看你。”   宋子驰抬手拂过她脸颊上的胎记,道:“这是假的?”   她娇羞垂下头,嗯了一声。再抬起头时,已是太清美貌娇艳的小凤凰竹汐。   宋子驰惊艳之余,郑重道:“待我回南海,请示了父君便去太清向你提亲。你可愿意?”   闻言,竹汐羞答答地偏了头,掩了眉眼神色未做反映。   我赞叹,不亏是以美貌名扬太清的竹汐,若是换做别的女子,这样未免做作了些。可她这偏头低眉间,说不尽的绝色风韵。若我是男子,必然也会为她动心。   可这宋子驰却是个不懂何谓风韵情趣的人,仍是傻呆呆地看她,等着回答。   我恨铁不成钢地想,若是我才不会这样直白地问。姑娘都是矜持的,哪里会回答这样赤裸的问题。至少也要婉转些,譬如:“得卿如此,宁负苍天不负卿。”或是“死生相随,终不相负”之类的。   这宋子驰即使此前游走于花间,少不得拈花惹草。今日见了竟是如此不解风情,我终于知晓,为何其他的侍妾都不怎么待见他了。如今也终于了然,为何迟涯会选择这样愚笨的方式追求竹汐,以至于险些除了自己的仙籍。由此可见,他挽留竹汐说出那番言语,皆出自真心,否则以他的性子是装不出来的。   这样的男子虽是浪漫天赋少了些,却能另竹汐这样的小女子痴心以对。这便如同人间折子戏中传唱的那般,俏丽闺秀偏偏喜欢呆傻书生。虽是呆傻了些,一旦爱了便会一心一意,坚若磐石,难怪这类男子这样受闺中少女的偏爱。   我终于忍不住催他道:“你在那傻等什么呢?”   他转头愣愣看我。   我无奈道:“人家都答应了呀!”   经我点拨他才察觉,竹汐是因他的直白表达而羞怯地偏过头去,唇边是抿着笑的,暗示着“我愿意”   他终于开窍,将深衣扯开些,解下颈上戴着的一块青玉观音,妥帖地放到竹汐手中道:“因我自小体弱,娘亲特地去寺中为我求来的。虽不是什么家传的贵重之物,却是我贴身戴着的,如今交予你,作为信物。”   竹汐细心将它收到腰间佩戴的香囊中,伸手够到发髻上的一支凤头金钗递给他:“你提亲那日,将这个交予我母亲,她自然会应了这门婚事。”   凤凰一族的婚姻是九重天上最为自由的。凡是过了笄鬓之年的女子,母亲都会用凤头金钗挽起女儿的一头长发,并告知女儿,若是见到心仪的男子便取下金钗作为定情之物。提亲的男子无论家世背景,只要不是凡人鬼魅之类,见了这金钗父母自然是要同意的。   看着宋子驰仔细收到怀中。   连忙低声道:“功成身退。我们也就此别过,待你们成婚时不要忘了留杯喜酒给我。”   宋子驰闻言,作揖予我方道:“定不忘孟姑娘救命之恩。”   不成想他会这样认真,不好意思笑道:“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有脚步声传来,转头见曜华和青玄已一前一后的踱步而来。   我冲过去拽住青玄仰头与他低声道:“我暂时不能与你去长乐,你可愿先同我回幽冥?”我要先到姑姑那里复命,才能与他回长乐,而且还因何离开他系着一个心结。   他没有丝毫犹豫,含笑点头回应:“这样也好。”   我没想到他如此爽快答应,兴高采烈地拉着他,招了片紫云正欲腾空而起,还没够到一处边角,就被谁伸手挥了去。   还未等我反映,曜华冰冷道:“谁允许你走的?”   我学着幽冥见过的厉鬼模样,恶狠狠地瞪他:“你凭什么不让我走!”   他扫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孟姜在我那里……”   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松开拉着青玄的手,上前问他:“你敢用孟姜做人质?”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暗自推测,他早已猜到我不会老实同他回玉清,所以掳了孟姜做人质威胁我。若是他用旁的什么要挟我,我才不会理他。这三百年陪着我的只有孟庸和孟姜了,他既是戳中了我的弱点,也只能先救出孟姜。   转身对青玄道:“你先回幽冥等我,待我救出孟姜便回去找你。”不等他回应,我便独自腾云向玉清奔去。   青玄皱着眉,摆出伸手拉我的姿势。被一旁的曜华拦住,不知他听曜华说了什么,果真乖乖地站在那里,没有阻拦我。   刚刚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虽然不知当初为什么会与他分开,但摆在眼前的幸福终是要珍视的,面对分别心中当然会有几分不舍。可一想到救出孟姜后便能和他相见,这就不能算作是分别。   心中如此计较一番,深以为然,更加急切地奔去玉清。    ☆、交换   眼前神霄琼阁,仙雾紫气萦绕其中。脚下云台玉阶,瑶草琪花,绽放相间。楼宇翘檐下的钟铃声,随风叮叮当当地摇曳开来,犹如西方梵音,宁静无忧。   到了玉清境清微天,才意识到玉清何其广阔,怎知曜华将孟姜囚在哪里。若将每个宫殿都翻个遍,怕是还没找到孟姜所在何处,自己就先被安个擅闯玉清的罪名抓起来了。这样想着,不巧就被巡视的天将拦下来。   我颇守规矩地向他报了名号,正欲讲明来意。他严肃的连上带着几分恭敬,朝我弯了腰,行个大礼。我正纳闷何时自己有这样大的名气。   却听他恭恭敬敬道:“见过长生大帝。”   我还来不及细想曜华到底从何而来,就被他拖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朝一处琉璃宫殿走去。嘴里似乎还嘀咕着:“你一向都是横冲直撞地来找我,如今倒是规矩不少。”   我走在他身后,甩开他并计较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家孟姜呢?”   他突然顿住脚步,我没料到他停下得这样快,虽阻止自己撞向他的趋势,却仍不可避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他转过身来,那双桃花眼直直盯着我,瞬间感觉像是进入隆冬腊月一般的寒气。我不确定地环视周围,确定玉清没有寒风飞雪。惊叹,贵为大帝神君的他果然非同一般,单用眼神就能将我这样的小仙冻成冰雕,若是从他手上硬是将孟姜抢回去,定是不可能的了。   “你在找什么?”他淡淡道。   我紧了紧衣襟,回答:“没什么。”担心孟姜的安危,又加了句:“我来了,你可以放人了吧?”   “放人?”他眯了眼,若有所思。   我无奈,将方才的话说细致些:“你不是威胁我,用孟姜做人质,让我到这里来?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你,可以放人了吧!”   他好笑地看我,像是看一件顶新鲜的小玩意儿。   我着实没心情和他在这里消磨时间,不耐烦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他终于开口道:“若是你留下,我可以考虑放她回去。”   本是一心惦记着,赶快救回孟姜,不让青玄在幽冥等太久。他竟然用“以人易人”做为条件,暗暗骂了他上百上千次。终于不甘心地骂了出来:“你无赖!”   他饶有兴致,问:“怎么讲?”   我一板一眼地回答:“人家都是用珠宝、金银、土地这样有价值的东西换回人质。你用我们幽冥的上仙交换我这个小仙,你赔了。”我只知他这样的条件不符合常理,却又说不出为何不合常理,只能拿出从迟涯那里学来的道理周旋他。   他低头抚额,沉吟道:“哦,因我做了赔本的交易,故而我无赖……”   我察觉自己逻辑上的错误,若是这样推算,吃亏的人都是无赖了。思维虽然混乱了些,但神色仍要保持常态,不能自乱阵脚否则气势上就输给他了。   稳了稳,从容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对你没什么价值,若是交换可以用别的。”说着,暗自估算自己从头到脚有几件之前的东西。   片刻间恍然悟到,我一个闲散小仙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和他交换,换句话说,我哪有什么东西是人家长生大帝能看上的。这时才后悔,早知有今日就应像竹汐一般,打只金钗戴在头上,既美观又能备不时之需。   一筹莫展时,想起五道常夸我的毓秀剑,说它是以五色神铁炼造,剑无纤迹,剑光如电,弯曲自如,刚柔有力。只可惜它跟错了主人,不能时常将它拿出来挥一挥舞一舞。即使有这样的机会,像我这样修为尚浅的小仙,非但不能显露出它的卓越剑锋,反而会给它丢脸。   如此,也只有这一件可以拿出手的东西。伸手便祭出我这许久不用的三尺毓秀剑。   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意,薄唇轻扬:“怎么?不用换的,改做抢的了?”   我摇摇头,低声道:“我晓得打不过你,想想我身上只有这一件能拿出来与你交换的东西了。”   他扫了眼我手中的毓秀,漫不经心道:“这剑确实是稀罕之物,但……我不想要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我已经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我急道。   他的桃花眸子落在我身上,故意做出上下打量我的神色:“你看着比那个稀罕物件还要好一些。”   我拍拍头,暗自叹息,兜兜转转话题还是被他扯了回来。周旋失败,只得暂且佯装答应他,再找机会溜出去。说不定,青玄在幽冥等不及会来救我。   我这才坦然了些:“你这样兜兜转转好没意思,我留下便是,你先放了孟姜。”   他盯了我半晌,摇头叹息道:“貌似一直在兜兜转转的,是你吧。”   我原以为自己是最擅长没理搅三分的,想当初,孟姜和孟庸没少因为这个被我欺负。她们对于我此项技能皆表现得五体投地,而今对曜华却不见得这样好使。   我挠挠头讪讪道:“我觉得,你还是先带我去找孟姜吧。”   或许他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没再与我说什么,转身朝方才的方向走。我收了剑追上去。   走到那处巍峨的琉璃宫殿之下,只见玉砌台基上,大门重掩,正中悬挂黑漆金字匾额,洋洋洒洒的四个字:神霄玉清。门内掩着院落重重,大到正殿小至东西配殿皆是神君规制。殿宇宏伟、雕梁玉砌,更显威严肃穆。   随他行至一处内院,有六株花树,挺拔绚丽。层层花叶掩映下的是这里唯一一座青瓦的两层小楼,雾阁云窗,匾额之上小篆书写“浮梦阁”三字。   我惊讶,这与我的浮梦阁如此相似。若不是清楚记得自己现在身处玉清,难免会恍惚以为眼前的这座是幽冥的那座。唯有不同的是我的浮梦阁显得小巧雅致,他的浮梦阁在这重重高墙之中衬得更加雄伟大气。   “这是按照幽冥的浮梦阁所建,你看可相似?”他语气中少些冷淡,多点轻柔。   他既然这样谦卑地问我意见,便照实说与他听:“嗯,是很像。不过,这小篆若是改为狂草更显浮生若梦的恣意之感。”   半晌,没听他动静。揣测,他这样霸道任性的神仙定是因我没有迎合他而生气了。正想着如何将这实话说得委婉些,补救得圆满些,不至于伤到他的自尊心。他的手已然抚上我的头顶,我皱眉自认为不经意地躲过他的爪子。   他轻笑道:“还是老样子。”   我懒得与他分辨,提了裙摆径自踏上石阶,头也不回地问他:“你把孟姜关在此处?”   他没有回应,我只当是默认了。       ☆、逼婚   推开那扇轻掩的门,像是历了时空变幻般,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地。就如同推开幽冥浮梦阁的那扇门,眼见得阁内的规制摆设竟与我的浮梦阁一模一样。   我向里面走走,试探喊出:“孟姜?”   有匆匆的脚步声从楼上传过来,她欢喜道:“孟戈,你终于从凡界回来了。我和孟庸等了很久,你也不和我们招呼一声便走了。”跑到我面前,想想又道“孟庸还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怕是要错过彼岸花的千年花期了。”   我恍然记得在宋府时曾在梦里听过这句话,可想而知她们是有多“惦念”我,居然跑到我的梦里唬我。   见她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问她:“你怎被他掳到这来,做了人质?”   “我何时说过以她做人质了?”曜华忍不住插话道。   细想来他确实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但若是我误会了,他怎会不去为自己辩解呢。理直气壮道:“你是没说过,但也没有否认啊。”   他终于气结,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理我。   “不是他掳我过来的。”孟姜这才红着脸低声道。   我反问:“不是他?”不可置信地 “难不成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摇摇头。我无奈,转向站在门边的曜华气冲冲道:“你对她做什么了?是不是你唬她什么了才将她骗过来?”   孟姜素来是单纯、憨厚的,若是被他骗实属正常。毕竟不是所有人面对他那张倾城国的脸,都能如三百年前的我那般保持清醒。   他冷眼撇我道:“我就如此不堪?你不过是记恨我事隔三百年才来接你罢了。”   三百年前的那句“待我回来接你回九重天上,我们就成亲”。若我一直选择相信,他今日来接我,它会是“诺言”;可若他自此不出现在我面前,它便是“谎言”。无论是诺言或是谎言,我从未将它放在心上,更不会与他计较这样久远的事情。选择不去相信才不会伤了自己,什么承诺谎言不过是句戏言罢了。   我一时无语,若是开口像是真心与他计较三百年前的戏言。却偏偏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并未放在心上……”   “你不放在心上,我放在心上了。”听罢,我愣了半晌。   若是这话是出自曜华之口,勉强解释得通。可它偏偏出自孟姜之口。我瞄了眼站在一旁的曜华,他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我想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才会惊讶。   但还是好奇问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鼓励她说下去,为我解除疑惑,好告知我为何该与曜华计较这句戏言。   “是他将你送去幽冥,若不是他带你去幽冥,你怎会误喝了忘川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她这样直白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依旧自顾道:“退一步讲,即使这些不是他的错。可他走时,我明明听到他说过段时日会来接你。至今三百年才出现,之前他都做什么去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带着哭腔与我道:“孟戈,虽然他来了。可你不要嫁给他,他终究是食言了的。”说完还不忘瞪他一眼,咬咬唇道:“他不是你的良人。”   我委实没有想到,孟姜这样娇憨的女子,竟说得如此义愤填膺,才发觉这果真是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我却仍有一事不明,问她:“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在这里?”   孟姜低头不语。   曜华才走过来叹息道:“前几日,我正要去幽冥找你。她气我抛弃你三百年,在黄泉见了我就拔剑刺过来。”说道这,故意顿了顿看我的反映。   我自然没能给他想要的反映,毕竟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遗憾似的续道:“我本能布下结界护体,谁知她逼出这样大的剑气,被自己的剑气反噬了。”   听到这里,我立即担忧地问孟姜:“伤的重吗?”   她仍是低着头,摇了摇道:“早就好了。”   我松口气,遂又觉哭笑不得,伤人的反成了受害者,这情节委实曲折了些。但孟姜终归是为了我,才拔剑相向。   我想起了最要紧的事,连忙问她:“姑姑可知你做的这些?”   且不论姑姑和曜华颇有些交情,单以四御之一的长生大帝这个尊贵身份,被姑姑知晓孟姜行刺曜华之事,恐怕又少不得一顿责罚。   曜华似是了然我担心的是什么,宽慰道:“所以将她待到这来养伤,只告知幽冥司主,我们两月后成婚,宫里人手不够借用孟姜两天。”   我感念曜华庇护孟姜,没有将此事说出去。赔笑与他道:“此事你这样妥帖处理甚是感激,既然孟姜无恙,我们不好再叨扰,告辞了。”   我和孟姜还没迈过门槛,便被他伸手挡住。   “你还有什么事?”我不解他何意。   他悠然道:“难道,你方才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我甚感茫然,还是回答他:“听见了呀”想想笃定的“都听见了。”   “那还走?不留下与我成婚了?”他的薄唇露出狡黠的笑。   我本能退后一步,脑袋却没有和身体同时做出反映:“什……什么?”   他见我被他吓得结结巴巴,饶有兴致道:“而且,你答应我,留下来换孟姜回去。”   “可你没有以她做人质啊。”我认为这始终是个误会,既是误会,之前的那些条件都不能作数了。   他逼近我,淡淡道:“若是现在我以她作为人质,与你交换呢?”   注定自己是逃不掉了,递了眼色予孟姜,“快回幽冥找人来救我。”   孟姜淡定地站在那里,摇摇头。真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竟然和我表示“没听懂”。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头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孟姜走过来,推开曜华,与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可你们的婚事姑姑也是赞成的,你若是回幽冥也会被送过来的。”   诚然,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姑姑她怎地就这样将我逐出了幽冥呢?如今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好在还有青玄,他在幽冥等我回去,可以带我去长乐,他定不愿眼看着我嫁给曜华,定能帮我逃过这场逼婚的悲剧。   他再次看穿我心中所想,似乎在警告我:“你,最好不要招惹那个青玄。”他丢下这一句,走了出去。   我怔在原地,回味他的这句话。孟姜拉拉我的手,我回过神来,问她:“那我该如何?”   孟姜诚恳道:“虽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你只能呆在这了。”   “可你不是说他不是我的良人吗?你不能眼睁睁地看我被他关在这里啊!”我急道。   她过来抱抱我,拍拍我的背:“放心吧,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的。”   这不是我最想听到的,她留下来陪我,不过时多个陪嫁罢了。我失望地推开她,失望地蹭到一处角落,那里有我熟悉的贵妃榻,失望地往上面一歪。真想睡上一觉然后发觉我还在凡间,这不过是一场梦。   孟姜看了看门外,凑过来推推我:“干嘛这么绝望,至少他没派人来盯着你呀。”   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宫娥默默走进来。垂了眼恭谨向我欠身行礼细声道:“见过夫人,长生大帝吩咐小纨要寸步不离地侍候夫人。”   闻言,我不禁颤了颤,悲戚地望向孟姜,孟姜亦是悲戚地回望着我。   所谓“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我这般经历。天意使我遇见了曾经的心上人,又捉弄我与抛弃过自己的人成婚。天意常常与我们所希翼的背道而驰,甚至愈行愈远。    ☆、桃林   自来到玉清那日,我再没踏出浮梦阁。曜华虽未将我禁足于此,但无论我做什么,那个叫小纨的宫娥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与其走到哪里都跟个尾巴,不如乖觉地呆在这里,小纨安静地站在门边一角,如同摆设,看着便没有想象中的惹人厌。   这两日,我除了吃便是睡,日子过得索然无味。   孟姜则被曜华带去说是为我置办妆奁,我们幽冥的神仙,皆秉承了姑姑的作风,不仅不着珠饰而且对那些东西着实没什么欣赏水平。找孟姜那憨傻的姑娘做这种事,不知会将她为难成什么样子。   临窗而望,窗外已是绿盛红英少,铺了满园的花瓣。使我怀念起在凡界时以流水葬花的情景,更怀念的是青玄,他知我所想,是不是足矣证明他是我的心上人?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记忆?   一时不知哪里飞来的闲愁覆在心头。转身走到那张花梨木的书案前,从袖中捏出一块素色绢帕,提笔沾了玉砚里的墨汁。鬼使神差地写下:“岁月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写完连自己都吓呆了好久,可细细端详一番又甚觉满意。   “你在写什么?”曜华隔着轩窗,眼光落到我手中的帕子。   我没想到他就在窗外,被他吓得一抖,手中的绢帕滑落。伸手间帕子已然落到他手上,我慌忙跑过去,正欲抬手去抢,他故意扭向外侧背对着我。   一窗之隔,我注定无法将它抢回,喃喃道:“你怎么抢我东西呀!”   他似是鉴赏名家字画一般仔细看了半晌,方转过头与我道:“抢?你都是我的了,还用抢吗?”他一定晓得这两行字是写给谁的,却偏偏自行将它收入囊中,这未免也太……   “你无赖!”这是我第二次这样骂他,竟骂得这样顺口,想必是这个词很衬他的气质。   他丝毫没有理会我:“这字写得还可以,既是写给我的,我便收了。”   不等我分辨,他径自揣到袖中,负手踱步迈门而入。他一进来,小纨便自觉行礼出去了。   他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坐定,抄起案上的一本经书随意翻着:“听小纨说,你近来闷得很,我既要忙着公务又要筹办咱们的婚事,所以没来看你……”   “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我靠在窗边再去看那花树下的一地寂寥,不耐烦地打断他。   他顿了顿,支着头闲闲地看着我:“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我咬住这句话,偏了头反问他:“你找个宫娥监视我,就不是小孩子脾气?”   他起身走过来,皱眉淡淡道:“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以为我到凡间是因接迟涯回来这么简单?”   我仍是倔强反问他:“不然呢?”   我自然知道,这种事情天君随便派个使者便是,怎会劳烦长生大帝亲自跑一趟。这样明知故问不过是想气他,让他晓得我不适合做他的贤良淑德的夫人,让他厌恶我,让他放了我。   他眉头皱得更紧,盯了我良久,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离开时轻微地叹息声飘入耳中。听得这一声叹息,心头不禁一颤,觉得他平日里不应是这样时常叹息。   “曜华”我叫住他,他果然停留在原地,等我开口。   见他没有离开,我诚恳道:“你应该找个喜欢你的姑娘做夫人,而不是我。”   他身形一顿,双手握成拳,我想他是忍我到了极限。心里悲伤地揣着“他一定会揍我”的想法。如我所想,他转身朝我走了两步。我闭紧了眼睛,等着拳头挨到身上带来的痛感,却久久没能等到。   我试探性地将眼睛睁开一点,再睁开一点。他一双桃花眼近在咫尺,我向后缩了缩脖子,呆呆看着他。   他戏谑笑道:“眼睛闭这样紧做什么?该不会是等我……”   我深感迷茫,瞪大眼睛,表示自己很疑惑。   直到察觉他眯着桃花眼盯着我的唇,才领悟到什么。在脸红透之前,装作淡定且鄙视地瞥他一眼,转身摆摆手道:“你走吧,我困了。”   待到卯日星君将日头向西赶了去,孟姜才回来。   我因太过无聊,坐在书案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书案上的那本佛经读了。我本对这些佛理不太感兴趣,但全心投入地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自认为这是一件极能磨练意志和极易打发时间的事情。   如我所料,她一只腿还没有迈进屋子,便嚷嚷开来:“哎呦,无聊死了。孟戈,我再也不去给你筹办嫁妆了。”   我不看她也能想象她委屈的样子,边锁着眉苦思何谓“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边埋头与她道:“我也无聊得很,你若不去还能陪陪我。”   她好奇走到书案另一端,看看我手中的书:“我怎么不觉得?你看这个看得很入迷啊。”   左思右想这句委实不是我能理解的,合上书丢到她眼下问她:“你觉得这书能使我入迷?”   此时,小纨端了新泡的茶水进来放到桌沿,静退到门边一角。这小宫娥,虽是替曜华监视我的,几日朝夕相对发觉她也并非我想的那般难缠,且性子和顺安静平添几分好感。   孟姜端起茶杯,吹斜了飘浮的茶烟。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喜滋滋地放下茶杯,绕过书案低声道:“不如我们去找司缘,让他讲听凡间尘缘给我们听?”她的表情像是在回味一道佳肴美味:“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   我狐疑地瞟她一眼:“难道你忘了,曾经你到他那里去听故事,回来后姑姑是怎么对你的?”   即使我这样提醒她,她仍是满不在乎:“只要你不说,姑姑是不会知道的。”   我抽抽嘴角,很想告诉她,从前你去找他也没人私下同姑姑说起,可她还是晓得了呀。   我深觉让孟姜和我呆在这里是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只得在第二日,我们一行三人去了司缘那里。   跨进二十八天的天门,不似玉清那般琼楼玉宇间透着威严,琪花瑞草中衬着清逸。这里更像是人间山清水秀的景致。峰峦叠翠间瀑布从崖壁倾泻而下,耳边却没有磅礴水声更似是画中景色,氤氲缥缈。   孟姜轻车熟路地走在最前面,小纨仍是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走过那水秀青山是一片桃林,孟姜兴高采烈地指给我道:“你看,我们到了。”   望着眼前绵延百里的桃花林,一看便知是司缘的地界。姻缘唤作桃花,姻缘多了产生纠葛叫命犯桃花,遇到了孽缘便是桃花劫。   我忽然觉得,自己与曜华便是一段孽缘,他就是一朵烂桃花。若是司缘能管管这天界的桃花之事,我定要求他将我与曜华这缠成死结的红线剪断。   沿着曲折小径见到一处凉亭,亭中二人正在煮酒谈天,不时传来爽朗笑声。我远远望着那一青一白的两个身影,问孟姜:“这两个,谁是司缘啊?”   孟姜指着那个白色的与我道:“他就是。”   我见那白衣仙君,举手投足间皆显得倜傥风流。司缘种这满园桃花足矣见得他是个喜好风花雪月的风流人物。孟姜扯着我的衣袖,朝他们走去嘴里还招呼道:“白溶!”   司缘正握着酒壶为对坐的青衣仙君斟酒,闻声手中动作僵在半空,转头朝这边张望。青衣仙君亦随他投了眼神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出自《金刚经》。意为:执着本相,为知,脱离世相,为离;着相离相,为觉悟,自为佛。 ☆、斗嘴   孟姜松开我的衣袖,站到白溶身边,期待满满:“白溶,你可还记得我?”   青衣仙君嗓音清淡,调侃道:“白溶,你风流不减当年啊,这样小的姑娘也不放过。”听他这样说,我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想法。   白溶并不理会,回忆着:“你是孟姜吧?” 打量她一番笑道“真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孟姜见白溶不仅记得她,还夸她漂亮,甚是欢欣。我理了理被她扯皱的袖子,同小纨静静地站在一旁。   白溶向对面坐着的那位青衣仙君,指着孟姜道:“这是幽冥的孟姜,以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跑来我这里听故事的。”   他这一抬手,露出了右手腕上系着的两条一指粗的红绳。虽说白溶留恋风月之事,但走到哪里手上都带着红线两根,还是个尽职尽责的。   青衣仙君依旧端坐在那里,平淡地向孟姜轻点了头,算是招呼了。随后目光移到我身上,略带疑惑:“这位是……”   孟姜才想起我,拉着我上前与他们道:“这是我的好姐妹,孟戈。”   话音刚落,白溶呵呵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长生大帝的准夫人,果然是仙姿玉貌。”   从未有人这样称赞过我的相貌,自觉愧对“仙姿玉貌”这个词。可见白溶是个惯于花言巧语,既然是只说好听的,我不好听到心里去,只能干笑两声以做回应。   青衣仙君端起眼前的白瓷酒杯,却没有饮下。接着白溶道:“仙姿玉貌是不假,比起美貌更让人折服的……”说着眼尾浮了一丝冷笑,看向我:“是医术。”   听他这样评价我,才正眼去瞧他。他长得白净细致,只是略微清瘦些,分明一副凡间文弱书生的模样。   提及我的医术怎样除了姑姑,就连孟庸和孟姜都不晓得,怎会传到天界?何况,我从未出过幽冥,他怎会有机会去“折服”我的医术呢?除非……   自宋子驰那件事以后,我对司命还是有些介怀的。与其说医术高明,不如说是侥幸得逞。司命小气狭隘谁人不知?我硬是两次将宋子驰的命从他的笔下抢了过来,他定然觉得颜面荡然无存。无论我表现得再谦卑,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梁子总算是结下了。   冤家果然路窄,这三十六天何其广阔无边,终究还是没能违背这条亘古不变的定律。如今见都见了,必要泰然处之,索性将心一横。   我云淡风轻道:“司命谬赞,即便小仙有超群医术,也抵不过司命的一支笔。”多少还是怨怼他对宋子驰笔下不留情面,以至于我费了几番周折才救回宋子驰。   他“呵呵”笑着,眼中却全无笑意。放下杯子,与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家长生大帝口味重了些。”   我有些不大高兴,显然他觉得我很配不上他家长生大帝,却硬要与他相配。纵然我确是配不上曜华,却从未妄想过要与他配在一起。   我从容一笑:“‘丫头’这个称谓,也只有你家长生大帝用过。”我虽没嫁给曜华,也不想真的嫁给他,但假借他的尊贵身份打压他手下的嚣张气焰,亦不为过。   他拿起搁置在杯旁的折扇,甩开扇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夫人说得极是,是在下逾越了。”   这话字面上虽是恭谨得很,可他闲闲地坐着、闲闲地看我、闲闲地回答,显然没有达到打压他的目的。我自叹不如,败下阵来。   孟姜终于有机会插话进来:“你怎知他是司命?”   “我们是……未曾蒙面的故人。”我心底虽是沮丧,面上依旧平和地与孟姜解释。   白溶朗声笑道:“未曾蒙面的故人?刚刚司命与我讲到夫人解救迟涯的壮举,司命可是失尽了颜面。夫人待他是故人,怕他视夫人为仇人吧。”   白溶是坦率直白的性子,这是我对他的第三印象。不过我听不得“夫人”这个称呼,虽不知现在自己多大年岁,是否到了适宜出嫁的年龄,可这样叫着委实老了些。且我并不想嫁给曜华,做他的夫人。   遂纠正他:“叫我孟戈就好。”想了想浅笑道:“所谓一笑泯恩仇,昔日‘仇人’亦是‘故人’。我当时不过是救人心切,并非有意针对司命。”能说出这般有气度的话,我自觉体面。   眼风从司命身上扫过,清楚见得他眼角抽了抽。暗自窃喜扳回局面,转眼间他神色自如,收了折扇,施施然起身淡然道:“在下还有命格要写,失陪了。”   我端庄矜持地敛了眉眼,象征性地向一旁站了站,让出一些好让他离开。在他走出凉亭前,在我面前停了一停,顿觉头顶的发丝摇了摇。   他再次迈步前,我忽然想到了顶要紧的事情,嘱咐他:“司命略有清瘦虚弱,定是写命格过于辛苦所致。若松松下笔的力道,方利于修养调理。”   他顿住的身子抖了抖,半晌,快步离开。我目送他的身影掩隐于桃林之间,甚喜。终于将忧心宋子驰之苦,从嘴上同他讨回来。   白溶倚在亭下,见司命离开,与我道:“他凡事计较些,不过是碍于颜面罢了。”   我点头,深以为然:“若我让让他,他就能不去计较这些,我是很愿意让着他的。”   白溶招呼我们坐下,新置了两只白瓷杯,邀我们尝尝他的桃花新酿。   他与孟姜像是故交旧友一般,絮叨着从前。说道孟姜儿时怎样的调皮,说道白溶都讲了哪些故事给她。我在一旁并不插话只含笑听着。   我的眼睛落在他竖发的羊脂白玉发钗,不禁赞叹他不愧是个风流人物,发钗像是女子所用。其实若单看这支钗并不这样觉得,只是看惯了姑姑挽发戴它甚是好看,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女子所用之物。总的来说他的用这个更像是心仪之人所赠。   白溶弯眼笑着与孟姜道:“自那日你来找我就再没见你,还以为你就这样把我忘了。”   孟姜瞪着眼睛辩解:“你讲的故事这样好听,怎会忘了呢。”后想起什么委屈道:“还不是姑姑她……不让我来找你。”   我以为白溶会问起,为何姑姑不让孟姜来找他。可他对此未发一言,默默执了酒壶斟酒,我恍然觉得,这垂下的眼睑可以很好地掩饰对姑姑此举的态度。   孟姜把周遭环视一遍,问他:“白溶,人人皆说你善于招蜂引蝶,至今怎不见有美人相伴呢?”   他放下酒壶,目光落在右手手腕处的两根红绳,却又很快略过它,无奈笑道:“那些蜂蝶都不是我招来的。”   孟姜一本正经道:“你的风流韵事我自小也是有耳闻的。”   白溶笑着摇头,饮了杯中酒,方道:“我身在桃林,桃花之香难免会沾染一些。”敛了几分笑意,“我无心留恋那些蜂蝶,这‘风流’二字不过是徒有虚名。”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甚是恳切,掌管桃花之事,少不了桃花之扰。这个理论似乎勉强说得过去。   “夫人……”白溶将游思中的我惊醒。   我再次纠正他:“孟戈”   他含笑点头,继续道:“孟姑娘既是住在玉清,今后就和孟姜常来这里坐坐。”   鼻尖是四溢酒香和悠远花香交织缠绕,我虽不饮酒却端起杯子,点头笑着应了下来。    ☆、轻薄   临别,我向白溶讨了些桃花干品泡茶。他极为欢喜地拿出前些时日晒干的桃花,像是献祭宝贝似的与我道:“这是三月初三那日,我特地采了东南方向枝头上的桃花,这个做茶才是上品。”   人间有句名言“人面桃花相映红”来赞美少女娇艳的姿容,可见桃花确有美颜作用。白溶定是误以为我讨这花泡茶是为了美容养颜的,我觉得青玄他已然风华绝代,这种功效应是用不到的。   当初在宋府时,青玄常煮茶予我,其中不乏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茶。他明知我不是什么品茶斗茶的文人雅士,却仍会讲些什么“器为茶之父,水为茶之母”或是“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之类的。   若是赶上我闲置无聊,便会问他:“这两样和茶有什么关系?”他会不厌其烦地与我细细讲解,丝毫不在意我们因文化落差过大而产生的万丈鸿沟。   若是碰巧他讲的内容我略懂些,有时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比他的有道理些,他通常都会宠溺地看着我笑道:“你说的确有道理,你若是不喜欢,我改了便是。”显然,他已轻松跨过鸿沟站在我这一边。如今想来,我的那些观点不过是歪理罢了。   我差小纨将曜华的茶盏都一字摆开,想从中挑出个好的,可谁知这位帝君的茶具大都是金银所制。   青玄曾说,“茶器分三等,瓷制为上等,金、银为次等,铜、锡则属下等。”不禁惋惜这些只能显示身份尊贵而不能衬出茶色和茶香。好在还有一套琉璃茶盏,色彩流云漓彩、美轮美奂;质地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桃花泡了水置于其中,既能显衬娇美颜色,展开的花瓣像是开在彩云流水间;又似依旧跃然枝头,幽幽散出百里桃花香。   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顿觉欣喜圆满。在青玄的言传身教下,自己的品位与欣赏水平迅速提升。一贯嗜睡的我,终于在茶道上有所顿悟。   窗外已是溶溶月色,月笼轻纱,窗棂上浮叶摇曳。   曜华抱着一堆公文迈进浮梦阁,我虽然不欢迎他,但想到,孟姜此时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让小纨来品这桃花茶,她定不敢说不好。能客观点评一番的也只有他了。   这样想着,收起不欢迎他的想法,好心上前想帮他分担些,却被他偏向一侧避开,害我扑个空。   他皱眉道:“这样重的东西,你抢它们做什么。”   我瞪他一眼,立在一旁,看他将公文摞在书案上,问他:“这样晚了,你抱着这堆东西来做什么?”   他在椅中坐定,看我一眼道:“近来太忙了……”他确实很忙,天界事无大小都要由他这个□九霄三十六天的长生大帝过问。   “你一定是想找我帮你批阅公文吧?”我抢过他的后半句。   想想他除了逼婚和不要我去找青玄这两件事,其余的未曾亏待过我。虽然帮他亦无不可,但我对政务一无所知呀。两难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对政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他眉头微皱,哭笑不得地看看我:“你脑袋里到底想着什么?”说完埋头于堆叠的公文里。   经他一提醒,立刻想到什么,满怀期待地将泡好的茶端给他。   他盯着手边的琉璃盏,桃花的眸子在烛火的映衬下闪了闪,半晌才抬头看我,淡然道:“今日,你对我这般殷勤,莫不是有求于我?”   我毫不留情地瞥他一眼:“给你杯茶喝就是殷勤了?”我不过是想让他试试口感罢了,这天尊之子天生的地位尊贵,久之便成就了过于自信的性格。遂又补充道:“你太自大了,你应该晓得并非所有神仙都有献殷勤给你的必要。”   诚然,若是对他没有殷勤的必要,那么这三清九霄便再没有殷勤之说了。   我听到门边处有细微抽气声。小纨收拾了我泡茶的器具,正要离开,听我这句话僵直的身子呆在门边。但她终究是曜华宫里的小仙俄,听了我这样无礼的话只呆傻了一瞬,便淡定如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地走出屋子。   曜华似乎习惯了我的无礼,只做没听见,笃定道:“那便是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我将头扭向一边,不想看他这样世故的神仙:“我近来乖得很,不会给长生大帝您惹麻烦。”   即便是真的惹了什么麻烦,拿他的名号出来祭一祭,任谁也不会因我惹了麻烦而给自己添更大的麻烦。   他却更加计较起来,问我:“还不承认?今天你欺负我家司命了?”说着端起琉璃盏,端详浮在上面的桃花。   “是他先招惹我的。”我转过头为自己辩解。撇撇嘴不平道:“你有这样小气手下,不去说他反来招惹我,你倒是偏袒他。”   我见他仍专注在花瓣上,忽然萌生了邪念,认真打量他并学着他时而戏谑的语气:“你们一个‘我家长生大帝’一个‘我家司命’的,甚是情深也足够暧昧。”   他手一抖,杯盏一歪,花随茶水倾斜欲出。我暗自惋惜,早知他这样对待我的桃花茶,不如让小纨喝了。即使她会说一些恭维的句子应付我,也好过他这样糟蹋。   他只是片刻的失态,恢复平淡神色,放下杯盏从容起身,盯了我好一会才道:“你看你,我才说一句,你竟醋了。”   “你俩断袖不要扯上我呀,他若喜欢你,让给他好了。”我故意云淡风轻状拂拂衣袖,来表明自己是真的不在乎。   他眉头轻挑,问我:“你舍得?”   “舍得呀,舍了你,我才能得了……”我本想说“青玄”这两个字,却被他寒气逼人的眸色硬硬收了回去,换了个“自由”。   凉薄的唇扯出一丝邪笑,我自觉不妙向后蹭着步子,正想转身逃开。却被他下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我急道:“你身为大帝神君,还这样不磊落,居然趁我不注意……”心中分析得却是清明,即使自己十二万分的注意,亦不是他的对手,只怪自己仙术不精。   他轻飘飘道:“难得你还记得我是神君,”抚着额角做沉思状:“你貌似刚刚说我断袖来着。”   我懊恼每每戏谑不成,讨不得半分嘴上痛快,反被他捉弄。没有半分骨气地想着,若是此时求饶兴许能免了皮肉之苦。遂咬了咬唇,软声道:“是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毫不理会我恳切的求饶,慢慢凑过来,俯下身。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只预感不是什么好事,额头沁出丝丝冷汗。   他的脸近在咫尺,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吸,声音低沉且强硬:“我偏不!”   他既不吃软,我只来得及“换个强硬的态度喝退他”这个做法想一回,他一把揽住我,凉薄的唇紧紧覆在我的。   我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他亦是桃花眼微睁地望着我,眼尾处是露出轻薄笑意。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轻薄我,此刻最大的反抗也不过是眉间紧蹙着,我的大眼用力瞪着他的小眼。他似是很乐于看到我这样窘迫,笑意更胜。却仍记得嘴上动作,吸允辗转间更加用力。   室内灯火幽暗,两个紧贴的身影映在窗棂。有烛花“噼啪”的一声爆开,似是过了三百年那般久远。   他终于放开我,眼底酝了似水的温柔凝望我,轻声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他是如此霸道言语,怎会有这样温润的眼神?只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曾这样凝视我,他现在是否还在幽冥等我?即使我与长生大帝成婚的消息传遍四海八荒、九州六合,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带我离开?难道,他之前都是骗我的?   愈想愈失望,默默垂了眼帘,将微微泛起的雾气拦在眼底,它却并不由我使唤,偏要一涌而出,不觉抬手揉了揉眼角,才发觉定身咒已不在身上了。   曜华伸手欲抚上我脸颊,我侧头躲过。   他的手僵在那里,良久他在我头顶道:“先前是太多情,今次又太过无情。或是对他你总是多情的,而于我……”他冷笑出声:“于我始终是无情。”   我很是不解,刚刚明明是他轻薄了我。我没有做出贞烈女子的反应,比如骂他登徒子、对他拳打脚踢之类的,他应觉万幸才对,为何装作我害他受了很多苦的模样。   虽不懂他的前一句,可后一句依稀能明白他指的是我对青玄有情对他无意。青玄曾是我的心上人,对他有情是从一而终。可他曾经是我的什么呢?   曾经我问姑姑,五道的心意为何她视而不见。她只说“情这东西太可怕,多情也好专情也罢终是伤人伤己。”我始终觉得她无情是因历劫情爱的苦楚,只有痛极才不得不放下。   如佛理中所言:历过花开花谢才懂光阴,历过得到失去才懂随缘。唯有经历各般情节,方能顿悟不再迷失轮回。   我并没慧根深刻理解其中含义,但求不因情伤己、伤及他人。只想如竹汐一般,喜欢一个人,便时时惦记着他处处为他着想,与他长安长乐。   我与他对立良久,最终还是由我打破安静诡异的气氛,找了个别的话题:“你有这么多公文要批,一定熬到很晚,我再去给你泡杯茶来。”   身后传来他的一声叹息:“你就这么急于离开……”       ☆、发钗   这一夜,曜华一直埋头批阅公文,而我因等孟姜只在贵妃榻上歪了一夜。我们难得这样和谐地相处一晚,他没再招惹我,我也安静地歪在角落。破晓时分曜华被天君派来的信使叫走了。   临走时,他凑过来,坐到我身边。我正低着头折着衣角,他用一根手指抬起我下巴,语气有些轻佻:“夫人相陪一夜未眠,为夫甚是感动。”   我抬手拨开他的手,淡淡看他一眼:“不要调戏良家妇女,要想调戏就去找你家司命吧。”   他闷笑两声,又一脸严肃的:“又说傻话。”慢慢又凑过来些,盯着我。   我终于想起什么,双手捂住脸,提醒他:“你快走吧,天君还等你呢。”   曜华刚走出浮梦阁,孟姜碰巧此时回来。   几乎一夜没睡,我从踏上爬起来脑袋昏沉,但还是可以清醒地对孟姜骂道:“你这丫头昨晚跑哪去了?”昨晚若是她有在,曜华说不定就不会赖着不走了。   孟姜呵呵傻笑两声:“昨晚本是想随便转转,可谁知碰上了司命,他说请我喝酒来着。”   司命找孟姜喝酒,这事倒是新鲜,司命素来精于算计,他才不会无缘无故请孟姜吃酒。心中疑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找你喝酒?”后想起那日对他说话刻薄了些,唯恐他将仇记在孟姜身上,又有些不放心,再问:“他可让你吃了什么亏?”   孟姜立刻摇摇头,一本正经地与我道:“其实司命他人很好的。”想了想,为这个提早下的论点找出佐证:“他不仅把命格当戏本子给我看,而且他那里的酒不知比白溶的好喝多少倍。”   我叹了口气,孟姜还是个小丫头,单凭这两样东西便能把她收买。   孟姜径自絮叨:“你也晓得司命小气,这两样东西是他平日里最宝贝的。”   我走过去将她摇醒,怕她喝了酒尚不清醒,焦虑道:“你,莫不是说的醉话吧?”我仔细看她的眼睛,不近毫无醉意而且甚是清明透亮。暗自揣测,定是给她下了迷药之类,不放心嘱咐她:“总之还是离他远些,不要去招惹他。”   孟姜并不理会我的好意提醒,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刚刚我进来时,见曜华是从这里出去的,他……”   “你还敢说,都是你。”她不提我险些将气她一夜不归的缘由忘了。   孟姜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无辜地望着我。   我才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与她讲了,孟姜又惊又气又怒。最终为我得出了个“赶快逃出玉清”的结论。   我自然也觉得自己已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若是被他时不时骚扰一番,我会疯掉的。   如此,我们开始盘算着如何逃开小纨的监视。孟姜则表示她可以帮我缠住小纨,助我赢得逃跑的机会。若想成功逃出玉清,首要条件是熟悉周围的地形地势,其次是曜华在玉清的耳目众多,为了以防万一需得制定多个计划逃跑路线。可偌大的三十六天全都熟悉一番恐怕早已过了大婚期限,等到那时便失去了逃跑的意义。   我们几经深思几番熟虑过后,最终敲定了一个既省时又省力的对策,倘若能得到白溶相助,成功几率才能由负转正。   我们一行三人再次来到这百里桃林,乱落红雨,风杜若香。却不见白溶的身影,孟姜揣测道:“他不在这里便是在结缘殿。”   我偏头问她:“你怎肯定他在那?”   她踌躇道:“嗯……若那里也没有他,许是被哪个仙女娇俄拉去游山玩水了。”后想想道:“他的行踪不过分为这三类,他很单调的。”   我哑然,这游山玩水有美人作陪也算单调?白溶,果然是个懂得风花雪月追求品位的神仙。   桃林深处,有一座微微凸起的小山,题名为“孤山”。山间花木繁茂,却无亭台之类。沿着曲折石阶,行至山顶,见一高台。高台之上,有座规格算不上宏伟大气,却有几分简约明朗的宫殿,这便是“姻缘殿”。   殿前右侧这一棵,根部相连,枝叶相交,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上挂满了一个个带有字迹的小红牌子,细细看了不过是善男信女求姻缘的句子。右边那一棵寄生无根,如过浮云,树干腐朽荒凉颓败。枯树的枝头挂着成千上万条被扯断的红线。如此推测一棵是“结缘树”,另一棵则是“解缘树”。   我正欲向里走,孟姜拉住我,连连摆手道:“这里不能进的。”   “为什么?这里面有什么呀?”我好奇问她。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以前来这里找白溶时,他从不让我进去。里面是什么我也不晓得,不过肯定有什么宝贝怕人瞧见。”说着脸上添了几分神秘,似是里面供奉着极为神圣的物件。   “哈哈,你这调皮的丫头,若是进去了,这里面的姻缘线不计其数,人间姻缘本就短短几十年,再被你扯断了委实罪过。”白溶一边笑道,一边走出大殿。   孟姜很不服气地将手揣在胸前,头扭向一边,又重重哼了一声。   白溶笑着摇摇头,向我道:“孟戈,那桃花泡茶可好?”   他不问还好,一问便使我脑海里瞬间闪现那晚被曜华戏弄的场景,没有回应他。只低了头,皱着眉,看他手中把玩着那两根原本系在手腕处的红绳。   正欲开口,想到还是先打发了小纨再说。对白溶道:“这次我想摘些新鲜桃花,给曜华尝尝桃花酿。”   白溶怀了深意看我一眼,招来一个小仙俄吩咐他摘些盛开饱满的桃花来。   我回头对身后的小纨道:“你同他一道去吧。”小纨随着小仙俄下了孤山。   白溶笑道:“几万年来,我这桃林的桃花难得这样受人青睐。”   若是多几个像我这样采花成瘾的,恐怕这桃林只剩桃枝不见什么花叶了。想到这些,有些惭愧,讪讪笑着。   孟姜转过来,焦急道:“现在不是讨论桃花的时候!”   白溶做出惊奇神色,但还在倾听状态,等着孟姜往下说。   我递了眼色给孟姜,孟姜会意对我道:“白溶一定会帮我们。”又望向他期盼地问:“你说是不是?”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红绳系回到手腕处,沉吟道:“我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总要先说与我听听吧。”   我哀怨地看着他,我与白溶不过一面之缘,要他帮我实属不在情理之中。但看在孟姜的份上,至少也要考虑考虑吧。   孟姜愤愤道:“你这司缘老仙君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枉负了我当你是忘年交。”   白溶听了,果然动容不少。不过这动容之色,并非被“忘年交”这三个字打动的,而是在“老”字掷地时,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显然,白溶听不得这个。   半晌,他终究平静下来:“我若帮了你们,且不说长生大帝如何处置我,恐怕司命也不会轻饶了我。”   孟姜眨眨眼睛,惊讶问他:“你晓得我们所为何事求你?”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他负手而立,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   我心中虽是疑惑不定,但还是强装肯定地看向他:“你若帮了我,我也会帮你的。”   他的眼神中并无波澜起伏,却收了以往笑意,沉默不语。   我看了眼解缘枝头上扯断的红线,本是枯树却仍要缀负着惨败姻缘,更加荒凉凄然。蓦然间想到有一日,这枝头上是否会挂上我与青玄断开的缘分。人世间皆道“缘分天注定”,可这天上的缘分又是由谁来定呢?   抛开这些繁琐不去想,我继续试探道:“天下缘分都是你用红线牵成,我情丝上的系了死结,你定知晓。而你身为司缘,却独独不能解开自己的情丝结。我的苦衷你应该懂得。”   孟姜不懂我们说什么,站在一旁有些着急,挠挠头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我微微侧头对她,缓声道:“亏你与白溶早已相识,他思念之入骨、行为之痴迷,害上相思,已病入膏肓。这样明显你竟不知?”我的眼风仍停留在白溶身上,虽不正眼瞧他,却仍见得他身形着着实实地抖了抖。   孟姜坦诚地摇摇头,表示甚为不解。   我抬头细细观赏着白溶竖起的发间那只白玉钗,浓黑的发丝更加衬出羊脂玉的细腻润泽、莹透纯净。姑姑从不戴头饰,泼墨的青丝也如白溶一般插着这只羊脂白玉的发钗。   白玉绾青丝,玉洁姻缘挽情丝。   我本不想揭穿他,心中难掩压抑,却还是问他:“是听我的推测,还是你自己讲给我们听?”   他无奈摇摇头,似是不想相信我可以帮他,更似是不想提及从前。   可我认为,至今仍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为何还要天各一方,各自怀念?难道都有自虐倾向吗?还是始终都不肯面对自己的感情?对彼此的真心视而不见?   如我和青玄,虽然不知他现在是否还会在幽冥等我,但经历这几日的离别,才知自己有多想念他,无论他在哪都要到他身边去。   较之先前,我更加笃定,淡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与他道:“姑姑并未亲自试那忘却前尘的汤药。”   他怔住,我重复道:“她什么都不曾忘记。”   他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半晌,才微微动了动,似是有了些许生气,动了动唇道:“真的?”他不敢相信却很想它是真的。    ☆、错过   他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半晌,才微微动了动,似是有了些许生气,动了动唇道:“真的?”他不敢相信却很想它是真的。   我只轻轻点点头,恍若此时的他经受不起一丝一毫的声响。解缘树下,他与那萧瑟孤寂的景致融为一体。   这样的白溶使我再次想起了青玄,在幽冥初见他。他的眼神亦是这般暗淡干涸,身形犹如枯叶散于凛冽寒风之中,融进一片萧索,却是身不由己。   倘若我先看到的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先看的是到那潇洒清逸的身影,又怎能允许他像个孤魂野鬼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心疼他,甚至会痛恨自己为何当初会离开他,才使他苦苦寻到幽冥来。倘若起初他说出到幽冥所寻之人是我,我甚至会跟随他离开。   可这些毕竟都只是假设,如果凡事我们都可以先遇见未来,是不是就不会有过错、更不会有错过?没有过错便没有暂时的惋惜,没有错过更不会留下一世的遗憾。   我不会让青玄成为我的遗憾,无论我当初以怎样的理由离开他,既然他来找我,我就不应辜负他。这样想着,我似乎更有勇气去面对曾经离开他那段不愉快的记忆。   “白溶……”孟姜轻唤他。孟姜虽不是唤我,却也将我带回了现实。   白溶似是从万年前的记忆中惊醒,他慢慢走到结缘树下的方形石桌前坐下。   我和孟姜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白溶先悠悠开口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他头上的白玉发钗不语,单凭直觉这是一段本不应错过的姻缘。不敢去深究是从何时察觉,说得愈是明了心中愈是难以忍受的压抑。   白溶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他眼光投向孤山下的那片桃林。神色随之变得柔和,眼尾带了些笑意,我想他是陷入了与姑姑的初见情景。   恋人初遇是最美好的,爱情是在最美的年华最美的风景中遇见了彼此。那样的美好只一瞬便能永恒,镌刻心头任时间流转亦不会消磨。   四万年前,风流多情的白溶和清冷美人的孟妘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以至于一个碧落、一个黄泉,两处茫茫不相见……   四万年前的桃林并未绵延百里,却是这三十六天上开得最为妖娆灼华的。   孟妘箬是道德天尊座下的司药神君,原本应在太清三十三天的她,却出现在这片桃林。三月初三,孟妘箬一手提着竹编花篮,一手轻轻拢下东南枝头上的桃花一枝,放在鼻下细细闻着,秀眉如远山微微蹙起。   白溶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一边煮着桃花酿,一边闲散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他知晓她是在凭借花香辨别哪些是绽放不久的新鲜桃花。   白溶看她篮中的桃花堆成小丘,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负手立在她身侧,她手捏桃花瓣闻香,抿唇微笑,并没有察觉来人正含笑欣赏着自己。白溶后来用“动如涟漪,静若清池”来描述那时的姑姑,诚然,姑姑那样的美人,动静之间都是好看的。   白溶本不想打扰她,或者说是不想惊扰她的静美之态。最终还是不知不觉地开口,就如同他不自禁地站在她面前。眼风扫向竹篮却停留在她柔美细长的手指,柔声道:“姑娘,你将在下东南枝的桃花尽数摘去,这样不大好看。”说着做出心疼至极的表情。   他以为会使她有些惊慌错乱,毕竟这桃林的主人正站在她面前,在质问她为何毁了他的桃林。她却平静得出乎他的意料,眼光流转看他一眼,淡淡道:“仙君可知,花堪折时直须折?”   这样一问,他更加起了兴致,浓眉一挑看向她。   她莞尔一笑:“娇花只留春,□容易去。”   他心中暗自赞叹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爱花之人不采花,可眼见得花败容颜不复亦是残忍,不如将盛开即谢的那些采下枝头,早早摆脱东风摧残。   他呵呵笑道:“姑娘所言极是。”   “仙君不亦是个惜花怜花之人吗?这桃花酿甚是香醇。”她清冷一笑,微微施了礼,算是与他道别。   他却伸手拦住她,心底揣测这样挽留她是否有些无礼,可若是此时放过,再见她怕是又要等上一年。   他略微后退一步,以此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彬彬有礼的:“姑娘这样怜惜在下的桃花,可否与姑娘饮上一杯以表谢意?”   她轻笑一声:“皆道仙君是个恣意风流的人物,如今见了,果然……”   这三十六天上上下下皆以为他是个处处留情的情圣仙君,却暗含了天大的冤情。他是掌管凡尘的司缘仙君,这里有一棵连理树引得不少含了情愫的神仙来为自己的姻缘祝祷。其中不乏一些情窦初开的娇娥仙女们,她们来到这里凡是见了白溶的,无一例外皆倾心于他。   毫无桃花缘的司命曾对他嘲讽道:“你只淡淡看她们一眼就能将她们俘获,还真应了这桃花景色。”   白溶晓得他的调侃也暗藏了羡慕,每每只是摇摇头,表示他无心留恋情爱之事。说是凡尘姻缘见得多了,心有余悸不敢沾惹。他这样认定不过是还没有遇见那个让他钟情的女子,自遇到她的这一刻起,万般端丽美景毫无颜色。   他暗自欢喜,无论她怎样看他,至少是认识他的。可惜他却没来得及问出她的芳名,便让她轻易逃脱了他的痴缠。   后来他曾向司命提及此事,司命嘲笑他:“还说无心贪恋情爱之事,只一面就魂不守舍了。”   任司命说他什么“口是心非”、“装腔作势”,他都颇有涵养地一一应下,让司命占自己这么大的便宜,不过是等他说出她的名字“孟妘箬”。   末了,司命好心提醒道:“她可是出了名的清冷美人,素来不解风情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   不过几日,白溶不知怎么将自己弄得比司命还要清瘦,一副体弱多病的摸样。到了太清找孟妘箬求药,这中苦肉计亏他想得出,只可惜却没能见到她,甚是不幸地多沾染了一个叫戚月的仙女。   他刚要离开,这叫戚月的仙女硬是拉着他不让走,还唬他:“仙君这病已深至骨髓,如若不治怕是……”他拍着心口想,若不是他亲自将自己弄成这副形容,怕是要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不容易回到桃林,司命在那里等他,又是一番取笑:“这计策亏你想得出,难怪人家戚月会看上你,你这样别有一番清韵。”   白溶从容听他取乐,并不理睬,问他:“你来这里可有妘箬的下落?”他心中已有定论,司命找他应该会带了她的消息,若是没有便不会由他取乐。   司命敛了戏谑神色,笑意中藏了几分意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给他:“她去了凡尘,说是想经历情劫,想知何为动情。”看了眼白溶,“这姻缘部分是由你添上一笔,还是你去言传身教呢?”   白溶墨色的眸子闪了闪,他知晓,自那日以后她终是动了情的,否则不会下界历情劫。他自然选择后者,并带根完好的红线来到人间。   他们再次相遇,初春细雨飘下,她一人独立桃树下,愣愣看着花瓣上坠坠欲滴的剔透水珠,在这片淡粉色的映衬下,仿若是一场胭脂雨。   他与她并肩而立为她撑伞:“桃花雨后娇,姑娘还是等雨停了再来赏花吧。”她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如所有凡间女子一般,羞涩一笑。红线系,姻缘牵,如此便有了一生的相伴。   成亲那晚,他地拿出一支羊脂白玉的发钗,一丝不苟地在她绾起的青丝上比了比,为她插在发间。轻声道:“妘儿,你为我绾青丝,我为你挽情丝。”他从背后环住她,吻上她的一头青丝。她娇羞地笑着,攀住他的肩。   几十年光景匆匆而过,她不再是青涩娇美的女子,他亦不能是玉树临风的青年。他们的人生迟暮,曾经并立于花下,而今对坐在残风斜阳下。神仙没有什么白头偕老只有长生不老,而今能与她相伴到老,感觉甚是圆满。   她颤颤地拿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羊脂白玉的发钗,颤颤地为他竖起华发。她似是预感到人生已行至尽头,伸手轻轻抚上他苍老的脸:“白溶,来世我还会为你绾青丝,而你可愿为我……”话还未说完,她的手如桃花颓败枝头,坠落而下。   他紧紧抱住她,明明她此时应回归天界,他本不应沉沦在这生死离别的悲痛中,却还是有滴泪滑落,落在她的玉白发钗上。他将她葬于桃花树下,前一刻还满头华发的老者,后一刻变成风流倜傥的俊秀青年。他想着孟妘箬此时应在那片桃林等他,匆匆赶了回去。   他却没有如愿见到孟妘箬,等到的却是她去九幽冥任幽冥司主的消息,天君还特地为她修筑醧忘台。若只是一个黄泉一个碧落,亦是不能阻碍两个相恋的人,可她偏偏饮下了忘川水,忘记了从前过往。牵着二人的红线随之断开,落在解缘枝头。   白溶再没有找过孟妘箬,他将这段错过的姻缘埋葬得很好,一如从前饮酒、牵线、惹桃花。只多了两个嗜好,一是种植桃树,以致绵延百里,可这百里桃花终不会再有她的身影;另一个便是右手手腕处系着断成两根的红线,时不时会握在手中把玩一番,只可惜红线的另一端没有她。    ☆、无果   微风拂过大片桃林,吹起层层涟漪。   这段错过的姻缘是否亦是这样轻柔抚过心头风过而无痕?说不出的喜悲。妖艳花瓣散于风中,这段错过的姻缘是否就此放过任由岁月留下碾过的痕迹?道不尽的遗憾。   白溶和姑姑有美好的相遇、清浅的相知、哀婉的相离,如今又承受着刻骨的相忘。纵然灼灼桃花,三千繁华,他想要的独独只有一个孟妘箬,但他的所爱为何执意斩断情丝?为何对这段过往只字不提?为何装作自己如喝了那迷汤一般,忘记白溶曾追她至凡尘,陪她走过一生?脑袋里顿时生出诸多疑问,萦绕良久,却也没想透其中缘由。   “呜呜……”耳边有呜咽哭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不得不停止各种猜想。   我推了推孟姜:“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哭了?”   她抬头看看对面的尚沉浸在愁绪中的白溶,又看看我,才道:“你,你不觉得这是白溶讲过最苦情的故事吗?”   我当然不知从前白溶都给她讲了些什么样的故事,摇摇头。我摇头不是否定这个故事的苦情程度,而是不知这算不算她说的那些故事之最。   孟姜此时无瑕顾及我的反映,眼泪汪汪地对着白溶:“白溶,没想到平日里的你总是乐呵呵的,实则这四万年你心里藏着这样悲苦的经历。”   我眼巴巴地看着孟姜对白溶万般怜惜之情,她与白溶不愧是“忘年交”,到底是关心他的。想必此事孟姜会比我更加上心去帮他。   果然,她左右开弓抹了一把眼泪,对白溶道:“此事你放心,我一定说服姑姑回到你身边。”   白溶望向我们身后的那棵解缘腐木,叹息一声,似是有千斤重量。继续回忆道:“我知她去幽冥的第二日,便看到了我们的红线挂在那棵枯树上。这世间姻缘,断了才会挂在那里。”   “姑姑虽不提及往事,可她分明还记得你。”我急道,坚定这个理由可以不让他将就地放过。   他声音有些飘忽:“正是她没有忘记,却仍守在幽冥,不过是不想再看到我。终究她还是拒绝了我,或者她怨恨我出现在尘世,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听他这样说,我一时没了底气。他是这样了解姑姑,姑姑性子固执自己认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自她选择守在幽冥,心中已决心了断与白溶的姻缘。但是白溶说她怨恨他,我却万万不敢苟同,终于我想到了安抚白溶的蛛丝马迹。   我浅笑,缓声道:“姑姑并不怪你,甚至她是眷恋曾经的,否则不会还戴着白玉发钗。”   白溶的眼中有一丝光彩闪过。   我给他一个微笑:“若不是你们戴着相同的发钗,我不会想到‘绾青丝’的典故,更不会察觉你们之间有这样一段故事。”   孟姜忽然想到了什么,“呀”的一声叫出来。我询问地看向她。   她胸有成竹对白溶道:“姑姑确是还想着你的,否则五道……”   在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整之前,我慌忙中尽量保持平静地踩了她一脚。因踩得太过着急,把握不好轻重,若是重了她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可若是轻了她没有察觉怎么办。   她果然禁了声,转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提起五道。白溶与姑姑分开四万年,如今他本是对这段情没了挽回的信心,再与他提起有个五道整天守在姑姑身边不离不弃,他会作何感想?恐怕再无转圜余地。   孟姜微蹙着眉,研究我半晌,方道:“你踩我做什么?”   我垂头,抚着额角不语,彻底被她的天真无知打败。   还好经我这一踩,她忘记了先前说到了哪里,最后挠挠头道:“总之,你记得姑姑心里念着你便是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孟庸曾说孟姜这丫头有些憨傻、经常没头没脑的、凡事不计后果,那时我还为她辩护,说她是娇憨、可亲可人的小女子性格。如今到底是领教了些。   我们三人在回玉清的路上,小纨拎了一包新鲜桃花跟在后面。   今日勾起了白溶的伤心往事,自然不适合再去与他商讨帮我逃出玉清的事情。既然承诺要帮白溶挽回这段感情,就要先查出是什么让姑姑决意剪短这根红线。   孟姜道:“我们直接去问姑姑不就好了。”   我再次无奈,瞥了她一眼:“你何时听姑姑讲过她的过去?”我虽在姑姑身边只有三百年,也深知她是个不记过去不想将来的。再者姑姑隐藏这段过去,逃避这段感情,一个连自己真实感情都要去逃避的神仙,又怎会为这样的选择附上客观的理由?我定要找出其中的症结所在,治好白溶的相思之症。   姑姑和白溶是因花相识、因花相恋,后来四万年都没个结果。总结一番便是,以花相识的恋人没有结果。虽然这个论断有些矫情,并且还是以个例总结出普遍性论断。   但还是忍不住遐想,若是在果树下结识的恋人是否就能应了果字,有个结果。我把这个想法说予孟姜听。   孟姜坦白道:“但结出的果子也是有好坏之分的啊。”   我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无论好坏,有果总好过无果。有缘能相遇,有果才相伴。相伴之后的事情就要看个人喜好,任其发展了。”   到了神霄玉清,我便吩咐小纨找几坛新酿,将桃花浸在里面封好。小纨是个勤快的姑娘,做什么从不拖沓,立即去照办了。   我和孟姜经过曜华书房时,正巧碰到司命从曜华的书房出来。司命视我如仇人,却每每都能碰到他,不禁感慨:司命真是无处不在,司命掌握人间命运,如此便有种摆脱不了命运的无可奈何之感。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与他寒暄几句,孟姜早已拉着我凑了过去。   孟姜笑着与他招呼,司命一反常态对她亲切颔首亦作回应,看到孟姜身后的我略微皱了下眉,以此表示他不想见到我。司命对我竟如此计较,不过是扰了他写给迟涯的命格,不过是那日没有让他讨到嘴上的便宜。   他这样厌恶我,我便识趣地低着头朝自己的浮梦阁走,以免他再说出什么我不中听的话,我再和他发生什么口角。若是那样,我与他怕是要从仇人上升为杀父仇人甚至是灭族仇人的地步了。   他没有轻易放我离开,上前一步,拦在我前面:“你不愿嫁他,可是怨他?”   我愣住,不知他这话从何想起,又是从何说起。我不知如何答他。   他有些急切道:“你可知他亦是历了三百年才……也罢,这些你本不需要知晓。”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很想拉住他,问问他这只言片语做何解释,即便是连贯起来仍是不懂其中含义。怪我凡事只管想想,却懒得开口叫住他,更懒得伸手拽上他的衣袖。如果说孟姜是动作先于思想的憨傻丫头,那么我便是思想先于动作的懒散丫头。   待我回过神时,孟姜早已不在先前所站的位置,放远了目光才看到一个青色一个鹅黄的两个背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孟姜和司命一夜之间竟熟络默契得不需言语就很自然的一起离开,我有些拿不准,我和司命究竟是谁和她交情更深些。更可气的是她居然又把我抛下了。   “你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我身子一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相信换做谁在陷入沉思时也受不住这样的惊吓。我撇他一眼,还是略有不甘地看了看他们消失的地方。   曜华早已从书房出来,站在我身侧道:“别看了,恐怕今晚孟姜又不会回来了。”   我这才醒悟,指着他,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怡然自得地看着我。   “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想诱拐孟姜!”说着我便要去追他们,却被曜华从后面揽住。   我挣扎中深感后悔,明知司命接近孟姜不是什么好事,刚刚应该阻止的。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急什么,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挣扎中的我停下动作,讷讷回头苦笑两声。   他垂头看我一眼,冰冷道:“你最近和司缘走得似乎很近?”   我很想气气他,告诉他白溶是怎样的英俊潇洒、俊逸风流。转念一想,万一他一气之下不让我再去找白溶怎么办?正暗自夸赞自己,孟戈还好你想到了这一点。   “司缘在这九重天上招惹了不少桃花,喜欢他的女神仙排成一队比他的百里桃林还要长,你,”他顿了顿,抬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你这姿色想从她们中间脱颖而出太勉强了。”   他这样讽刺我,理应气愤才对。可他说得的是实情,这样想就没什么好气愤的。坦然接受讽刺的根源还是在于,我并不想为了得到白溶而去和那些比我美貌千倍的女神仙们竞争。他若是将白溶换做青玄,我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静。   由此可见,如若想伤害一个人,先要了解他在乎的是什么,然后再将他在乎的东西当着他的面狠狠摔在地上,再酌情踩上两脚。这样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我将他的手拿开,像个好色之徒一般打量他,平和笑道:“长生大帝你的长相倒是可圈可点,但……还是白溶更加吸引我。”   他轻笑两声,伸手似是想要放在我的头顶,被我警惕躲过,却落在了腰间:“你这丫头顶撞我的功夫比当年更甚,在幽冥妘箬都教了你些什么?”   当年他将我送去幽冥,说是和姑姑是旧相识,那么他自然知晓姑姑和白溶的故事,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寻到些线索。   “姑姑她那样无情的神仙,能教我什么?无非是教我断情绝意罢了。”我故意将话题引到姑姑的心性上来。   他听了我的话反应有些大,感觉握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深邃的瞳孔收紧,眯了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盯着我看。    ☆、雨时花   他听了我的话反应有些大,感觉握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深邃的瞳孔收紧,眯了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盯着我看。   他这样盯了我好一会,才道:“你竟和她学这个?”   我想与他探讨的是“什么让姑姑决然放弃一段感情”,而不是“我要像姑姑一样绝情”。继续引导着话题:“你看姑姑她从不记过去不想将来,是不是曾经遇到过什么让她觉得不堪回首的事情?”   他的眼神稍稍和缓了些,仍旧看着我,眉头微皱,没有回答。   他没有如我所想的接过话题,我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道:“比如姑姑曾经有过一段感情经历,后来因为什么又错过了。以至于太过悲伤,所以才断了情丝?”   他的手从我腰间移开,揉了揉额角,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看样子他是真的被我绕晕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能坦白与他道:“姑姑和白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哈?”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走到游廊下,倚着栏杆坐下。   我跟过去,坐在他身侧,问他:“以你和姑姑的交情,至少也是略知一二吧?”   他并不答我,反过来问我:“看来,此事你是管定了?”   我果断地点点头:“我觉得两人与其碧落黄泉各自怀念,不如将从前误会说开,重新在一起。”   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两个有情人,彼此折磨。难道他们不将彼此折磨得凄惨,便不能证明曾经爱得深切吗?   风起,自远处传来屋檐下的钟铃声,只是遇到重重宫墙阻拦,摇曳铃声窸窸窣窣地传来。   曜华见我决心已定,才与我道:“自百岁起便跟随父君学习仙法,那时年龄太小,而父君传授的仙法于那时的我而言确实难以驾驭,时常因此受伤。”   “如此你便成了司药神君那里的常客?”我轻快道,猜到他与姑姑是这样相识的,暗暗赞扬自己推理的准确性。   他挑眉看我,声音有点发冷:“你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我立即很诚恳地摇摇头,说句关切他的话:“一百岁这么小,就开始学习神仙法术肯定很辛苦。不过你是元始天尊的儿子,在这方面定有颇高的悟性。”   这似乎对他大为受用,果然没有再与我计较,淡淡瞥了我一眼。   他不与我计较却也没有再往下说,我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便是我两万岁时,听说她下界历情劫,回归仙位以后去做幽冥司主了。”他简短道。   我不甘心地问:“没了?”   他仍是淡淡的:“你还想听什么?”   我当然是想寻求有关于白溶和姑姑生出嫌隙的蛛丝马迹,他两万岁时正是姑姑与白溶相遇之时,怎么能这么潦草两三句就被他概括了?   我提醒他:“你就没听姑姑提起过白溶?”   他向游廊外望去,轻飘飘道:“没有。”   “那她也没和你提起过为何要去幽冥?”我追问。   他摇摇头:“我只知她自己求了天君去的,起初选定的并不是她。天君只说要派去一个精通医术的,制出能彻底断了前尘的药水。为此天君还特地修筑了醧忘台。”   姑姑未到幽冥时,鬼魂投胎转世前都是饮下忘川水来抹去前世记忆,但人间还是有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可见忘川水不足以让那些铭记前世的鬼魂遗忘一些事情。这些都是我在幽冥时便知道的事情,在曜华身上一无所获,为此我有点失望。   他看了我一眼,沉吟道:“她与白溶的事情,我也是后来听司命提起。那时正巧我不在天界,再见她便是送你去幽冥那日了。”   我长叹一口气:“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天界呀,还以为你晓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越想越不甘心,遗憾抱怨道:“你去哪里了!”   他撑在栏杆上单手支颐,看着我道:“潮音。”   我只是随口抱怨以表惋惜之情,没想到他会将它当做问题来回答。又不好不理他:“哦,潮音。”   他指了指游廊外的一丛白色素净含苞的香花,与我道:“你看那雨时花便是我从潮音带了移植过来的。”   我心心念念的皆是姑姑和白溶的事情,无暇顾及他口中的什么雨时花。只随便应了声。   他自己说得却是热闹:“离开潮音时正是花期,便带到这里来种。雨时花开,看来潮音春色已尽,快入夏了。”   听他似乎对潮音很感兴趣,便随口问他:“你似乎很喜欢那里?”   他看了会花,才转过来与我道:“嗯,喜欢。更喜欢那里的人。”   我就着微风送来的隐隐香气闻了闻,这味道似乎很熟悉。幽冥的花不过曼珠沙华一种,它虽红得炽烈,别说与颜色相配的馥郁香气,连半分香气都无。想来是与凡界宋府里的什么花味道相同,才会感到熟悉。我觉得潮音能开出这样质朴的花朵,定是个民风淳朴的地界,可这潮音在哪里,我从未听说过。   “等我们成婚后,便带你回潮音看看。”说完,他的手很自觉地再次抚上我头顶的发。这次我没有躲过,瞪了他一眼。而后隐约觉得我应该去潮音看看,但不是和他。   如曜华所言,孟姜的确又是一夜未归。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今夜我没有等她回来,早早爬上床睡觉去了。   “孟戈,醒醒,别睡啦!”不睁眼去瞧也知道是孟姜,掀开了我身上的锦被,拽着我一只胳膊,大声喊着。   我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先是梦到姑姑剪断了白溶为她系上的红线,后又梦我到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遍地都是雨时花,那片花海中我看到了青玄的身影,可跑过去居然变成了曜华,这令我很沮丧。   我用另一只手朝她摆了摆,迷糊道:“别烦我。” 一心想着将之前的梦重做一遍,把青玄留在梦里,问问他现在可还在幽冥等我。   我模糊听到孟姜的声音再次盘旋在耳边:“你说我烦?   “嗯……”她一直这样吵,使我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慢慢睁开眼睛,窗外东方的一片天已泛起鱼白。   她见我还躺着,不甘心道:“昨晚我对着司命惋惜白溶和姑姑的这段姻缘,司命起了兴致把白溶所有的情史都唠叨一遍给我听,没想到能从中找到线索。”   她这样说,我再不好赖床,爬了起来。重复道:“白溶所有的情史?”耳边响起曜华与我说的那句“喜欢他的女子排成一队比他的百里桃林还要长”。   我不由得惊叹:“是司命太过八卦,还是你太过好奇?”一直以为我听孤魂讲故事已算是最无聊的神仙,没成想他们比我还无聊,居然端出白溶绵长的情史做下酒菜。最后补充道:“这些与姑姑又有什么关系?”   她听出我的嘲讽之意头撇向一边,冷哼一声:“孟庸常说我呆傻,可我觉得你比我呆傻多了。亏你常听人间情爱之事,这点都没有想到。和你讲了也是对牛弹琴,我走了。”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我着实不觉得这些情史与姑姑的离开有什么关联,但也清醒地意识到细数了白溶的满园桃花,或许真的有所收获。再不济也能知晓喜欢他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如曜华所说的那样多。   忙伸手拉住,她歉然道:“诶,别走啊。我是呆傻了些,你这样有爱心的姑娘,就对我弹一曲吧。”后犹豫一下,诚恳中怯怯地道:“所有情史都讲一遍委实多了些,只把你找出的线索告诉我就好。”   她挨着床帏坐下,干咳两声,才将司命与她提起的要紧事讲予我听。   传出姑姑要到幽冥任司主的消息后,白溶一直萎靡不振。司命终于看不下去,便去太清寻个究竟,只是他晚了一步,姑姑早已不在太清。却见到了与姑姑同在道德天尊座下的司医神君,戚月。   司命与戚月虽少有往来,却也相识,便找她来问,姑姑临走时可留下什么话。他不相信姑姑对白溶只字不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去了幽冥。凡事喜欢计较一番的司命,自然也想解开姑姑去幽冥的疑团。   戚月却有些吱吱唔唔,像是遮掩了什么,司命只当是姑姑嘱咐她不与旁人说起此事,不好为难戚月放她走了,她转身离开时从身上掉下一块玉佩,司命一看便知是白溶的玉佩。戚月慌忙捡起玉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凭此司命虽不确定,姑姑去幽冥是否与她有关,但心里也是留个疑问。之后,传出姑姑利用毕生所学医术药理,制了让人了却尘缘的迷汤,还听闻姑姑以身试药,终是将白溶忘得一干二净。白溶自此再也没有提起孟妘箬。   司命觉得此事就此作罢也好。谁知经我和孟姜的一番折腾,才知这二人谁也不曾忘记,甚至甘愿痛苦地过了四万年。   “你说姑姑与白溶断了姻缘,是不是因这个戚月?白溶的玉佩怎在她那里呢?她和白溶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孟姜抛给我一连串的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我想其中缘由,只有亲自问了戚月才能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雨时花 又名婆师迦花 根据经中的资料,无法判定婆师迦花为何种植物,只知道其在夏天时开着白色的香花 ☆、计策   孟姜问我,白溶和姑姑是否像司命笔下的故事那样,因第三人的介入而错过?她抛出这些问题,见我无法答她,便径自补眠去了。   姑姑自凡界归来后发生了什么,只有问了戚月才能知晓。   可如何能见到戚月着实是个问题,一则,我与她从未有过交集,若是这样贸然见她,与她问起姑姑的事情,连司命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更是不能。二则,她是司医神君,而我只是个幽冥小仙,恐怕人家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不会给我。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长叹一声,抱着头趴在茶案上。   曜华隔着如山的公文远远看我一眼,起身走过来为自己斟了杯凉茶,才道:“今日是怎么了,哎声叹气的。”   近来,曜华常抱了公文到我这里批阅。起初还觉得有他在身边不自在,后来发觉他埋头批阅公文无瑕理会我,屋内好似没他这个活物,同小纨一样不过是多个摆设罢了。   我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有气无力道:“没……”话未说完,心中有了打算,更加无力道:“我好像病了,头重脚轻浑身无力……”说着偷偷瞟了他一眼。   他将杯子往桌上一搁,挨我坐下,怀疑地看向我,正巧撞上我偷瞄的眼神。我立刻转过头去,又重重叹息一声。   “你不是精通医术吗?”他的声音悠闲地飘进耳朵。   他似乎没有当真,我装得更加病弱地与他道:“医者不能自医,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一把抓过我的左手,我惊讶地看向他,惊讶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搭在我的手腕处,惊讶地看他垂首敛目仔细斟酌着我的脉象,半晌肃然道:“并无大碍,你只是吃多了。”   “胡说,你又不懂医术。”我大声与他辩驳。瞬间察觉病人不是我这般形容,声音又软了下去:“我早膳时就没胃口,吃的并不多呀。”   他喝了口凉茶,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那你要如何?”   我心虚没看他,这样才有说出心中所想的勇气:“听闻司医神君医术了得,你将我送到司医神君那里看看吧。”   只有贵为大帝神君的他将我送去才不会吃司医神君的闭门羹,才不会遭到她的怠慢。   诚然,我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只能让他更加不相信我:“你找她是想问她妘箬为什么离开白溶去幽冥?”   “你……怎么知道的?”被他一下看穿我的真实意图,由此可见,我并不适合撒谎。   他淡然地瞟了我一眼续道:“你想做什么直与我说便是,以后这种小时候的把戏……”我晓得他是在嘲笑我计策幼稚低劣,让我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耍心机。   他却说出与我想象相悖的话:“你喜欢拿出来玩,我也乐意奉陪。”   我被他的话呛到,我想象的与他说的虽然含义相同,可换了肯定的语气表达否定的意思,要比用否定的语气表达否定的意思还要令人难以接受。其中讽刺意味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考虑到这是在他管辖之内的三十六天,不考虑他是地位尊贵的长生大帝,我早将手边的那杯凉茶泼在他的脸上,即便那是张如何俊秀的倾城国的脸。   曜华没有将我送去太清,而是直接命小纨请了司医神君过来。我想这便是大帝神君的威严,除了天君和天尊,对任何神仙都可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没想到他看穿我想见戚月,就帮我找来戚月,前一刻还想泼他一脸茶水,后一刻便感激地为他添了茶水。问他:“戚月也是姑姑那样冷淡的性子吗?从前司命因姑姑去幽冥撇下白溶的事情问过她,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淡淡扫我一眼:“你怕她不会说?直接拿帝后的身份问她便是。”   我哑然,不知用什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小声嘟囔者:“我才不是帝后。我是幽冥小仙,品阶不是最低也是很低的神仙,我怎么能装出你与生俱来的威仪。能装出来的也不过是淫威罢了。”   他似是很见不得我这样自降身份,眉头深锁,有些不悦:“谁说你品阶低了?珞儿,你是潮音……”   “回禀长生大帝,司医神君带到。”小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曜华还没说完的句子被小纨拦下,虽然现在的我来不及去想这个珞儿是谁,但是我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后来再问起他时,他却与我抵赖怎么都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两个字,我无法只得作罢。   我立刻跑过去,看看戚月到底是何模样。   戚月面容艳丽,一双单凤眼极具美感,青丝梳成华髻,有朱钗点缀。较之姑姑略显华丽。她柔柔俯身,道:“戚月见过长生大帝、夫人。”   曜华许是看惯了这样恭谨的态度,并未多做理会,只顾低头喝茶。   我想我毕生最厌恶的称呼便是“夫人”了。我拉着她坐下,连忙道:“叫我孟戈好了。”   她朝我微微笑了下,后低头谦卑道:“不知找戚月过来,有何吩咐?”   我看了眼端坐在一旁的曜华,深以为还是先寒暄一番的好,便道:“对司医神君的医术仰慕已久,今日有些医术药理上的疑问,还望神君赐教。”   她微微颔首:“夫,孟姑娘客气了。”   心中早已掂量一番,与她道:“不知幽冥司主制出忘却前尘的迷汤可有解药?”   戚月委实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这个,吃惊中有些迷茫神色。   我继续道:“不瞒司医神君,小仙正是来自幽冥。机缘巧合来到九重天之上,得知有位仙君思慕我家姑姑已久,奈何姑姑以身试药喝下那汤药。故而问问神君这四海八荒可有能破解的法子,以求他们再续前缘。”我这样说,目的再明确不过。   她脸色略显有些苍白,却仍是平静如湖水:“孟姑娘说笑了,那迷汤并无解药,四万年,我读遍所有医书典籍、走遍四海八荒都没能寻到破解它的法子。”我当然知晓原本就没什么解药之说,连姑姑她自己都说没有。   我佯装惋惜道:“连司医神君都如此说,看来姑姑她注定与白溶无缘了。”   “孟姑娘想知道什么,戚月绝不隐瞒。”原来戚月也是个爽快神仙。   既是如此我便直截了当地问她,当初姑姑为何与白溶定了来世,还要决意去幽冥?   对此她也直言不讳,并未像对司命那般遮掩。我想是她当着曜华的面不好隐瞒实情。或是时间冲淡了什么,有些事情总要过很久很久,才有回首萧瑟的勇气。   孟妘箬历情劫归来时,戚月醉倚栏杆,手中提着酒壶,盈盈啜泣。她看到孟妘箬,拉住孟妘箬伸过来正欲扶住她的手,止了抽泣,笑道:“妘箬,你从凡界回来了?”   她有些醉了,还是尽量睁大眼睛,脸颊还挂着刚刚滑落的泪珠,继续问:“当初你想知何为动情,执意到凡间历情劫。今日归来可寻到挚爱?”   孟妘箬本想告诉戚月她是真的心动了,白溶与她相伴一生,还许她挽情丝的誓言,这一切令她觉得很圆满。眼见得戚月满脸愁容,先微蹙了眉问她:“你怎醉成这样?”   戚月喃喃道:“妘箬,你刚到凡尘时我遇到了他,我想将他留住,他却走掉了。”   “你说的可是一百年前你在招摇山上采药时将你救下的那位仙君?”孟妘箬关切问道。   戚月微微点头,孟妘箬拿出帕子擦了她脸上的泪痕,笑道:“这是高兴的事情,你哭什么?”   戚月又掉了两行清泪:“天君命我任幽冥司主,恐怕我与他再无相见的可能了。”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雕有桃林美景的莹润翡翠,摩挲着它温柔的光泽,低声道:“本想着终有一日还能相见,却再没机会了。”   孟妘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玉佩分明是与白溶初见时他腰间佩戴的,她决不可能记错,九重天上佩玉的仙君少之又少,况且玉佩所雕多为神兽之类,能有这样风雅情趣的除了白溶还能有谁?   孟妘箬顿觉是天意捉弄,当她动了真情,想去赴那来世约定时,却发现戚月苦寻苦等的仙君,竟是白溶。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应出现在白溶的桃林,白溶也不该去凡界找她。那么此时戚月应在自己心上人的怀里,向他倾诉这百年来的相思之苦。   可她不知,若是她不出现在桃林,白溶不会爱上她,便不会去太清找她。戚月也不会见到当初救她的仙君,不会抚着白溶丢在太清的玉佩睹物思人。   最终孟妘箬选择代替戚月任幽冥司主,她只有忘了和白溶的美好的相遇、和白溶携手走过的人生、还有白溶生死诀别时的约定。她甚至觉得自己对白溶的感情较之戚月的百年痴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虽扯断了与白溶的姻缘,却终是没能放下“挽情丝”的誓言。   而孟妘箬与白溶的凡尘姻缘,戚月也是在她走后才知晓。   戚月怅然道:“若她说出救我的仙君是白溶,我定不会再痴迷下去,毕竟他爱的不是我。妘箬连半分有关于白溶的记忆都不留下。而我无一日不是内疚的。”   这虽不是我亲身经历,却也能体会。若是不能在一起,与其每日忍受着断肠相思而最终辜负,不如遗忘。可真的忘了,又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曾经相遇过、相知过、相爱过?所有的一切皆如一缕轻烟散于茫茫雾海,不留一丝痕迹。   有时忘记,救赎了自己,惩罚了对方。但他们三人谁都没有选择遗忘,各自守着自己的秘密。白溶不知戚月对自己的痴情,姑姑不知白溶因等不到她所做的痴傻事情,戚月不知姑姑最终也没能放下前尘。   如今才明白为何姑姑会发出“情终是伤人伤己”的感叹。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小修一遍,明日更新。如果喜欢,还望大家收藏支持!感谢~ ☆、愿景   我送戚月出浮梦阁时,她将白溶的玉佩交予我,让我转还给他。又看看我,多次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觉得她定是还有什么事情交代我,便问她:“司医神君可有什么话让我转告给白溶?”   她摇摇头,道:“不要向白溶提及我。”我点头应下。   她踌躇中,终于问出:“孟姑娘,你可是饮过忘川之水?”   “啊?”我惊讶,我见过的那些喝过迷汤的孤魂,皆表现为眼神空洞呆滞、气泽飘忽微弱。我喝的不过是忘川水,定不如它们那样严重,再者已过三百年,竟能被戚月看出来。显然她的医术不在姑姑之下。   我猜她刚刚看我欲言又止的形容,许是以为我与姑姑一般,也有想忘却的曾经。我解释道:“我是误喝下忘川水,并非像姑姑那般。”   她这才莞尔笑道:“忘川可以封印记忆,却抵不过执念。”   “执念。”我轻声念出。我在幽冥见多了被执念蒙蔽的鬼魂,它们因不愿了却前生,在醧忘台备受苦痛煎熬。深知执念这东西要不得。   放弃执念是否意味着终是不能记起?在遇到青玄之前,我的确可以释然的由着自己忘记,做只知韶华清浅不知岁月斑驳的孟戈。可青玄出现以后,我从未这样强烈地想去记起从前,那些有关于我和他的从前。这,是否就是戚月说得执念呢?   她走出神霄玉清,消失在茫茫云海,戚月的华丽之下却是难掩的萧索。我看看手里的玉佩,忽然有些惆怅。   我正欲回浮梦阁时,孟姜匆匆跑来,喘息道:“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啊?”说完又不甘心地向外边望了望。   我将玉佩递给她,言简意赅地将戚月所说的归纳总结一番。孟姜唏嘘不已,直嚷嚷“天意弄仙”“阴差阳错”什么的。   “孟姜,”我打断她,“我想回幽冥。”我想马上见到青玄,守在他身边,无论曾经我是因什么缘故离开他。或许是姑姑和白溶的经历让我惧怕错过,万一我一直不出现,别的姑娘将他拐走怎么办?他那样温和儒雅的性子,会不会拒绝都有待考证。   裙边的那丛雨时花似是在回应我,在风中摆了摆,若有若无的香气,仍觉亲切可人。我似是看到如银月光、满地花雨,白衣飒飒清逸绝代的身影,是那副我还未描完的寂寥长卷。   孟姜点点头,认真道:“我也想孟庸和姑姑了,明日我们就去找白溶,让他带咱们离开这里。”      孤山之上,耳边虫鸟婉转啾鸣,头上枝叶颜色重染,脚下花草风怀其间。虽与前次来时并无变化,但心中想着终可与惦念之人相聚,入目的景色亦是热闹纷繁。   远见得那处高台上,白溶向结缘树枝头抛出一只木牌。我正纳闷白溶是在为谁求姻缘。孟姜早已朝他大声喊道:“白溶!”说着干脆朝高台之上翻身飞去,我不慌不忙地迈上石阶,小纨依旧在我身后。   孟姜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居然还在为自己求姻缘?且不说你的桃花已然够多了,难道你忘了姑姑待你的情谊?”   我终于站到高台之上,匆匆瞟了眼那棵无根腐木,枝上的扯断的红线有增无减。破镜本就难以重圆,偏偏分离之事在人间时常上演。   我向结缘树那边走过去一些,将枯树甩在身后,我与青玄虽没有红线相牵,但还是对这枯木趋之若鹜。   白溶看了看我,又笑呵呵地同孟姜道:“我只要妘箬一人足矣,旁的不敢多看一眼。这位仙君从不认为我这结缘树灵验,昨日竟托我为他求姻缘。”说着指了指刚挂上去的牌子,示意孟姜前去念念。   我也好奇抬头眯了眼看着。随着我的目光,孟姜念道:“慕离、孟姜”   眨了眨眼,惊奇看向白溶,问:“这慕离是谁?那个孟姜是我的名字吗?”   我不禁取笑她:“傻丫头,这人定是看上你了,至于你招惹了谁,你自己不晓得?”   她无辜摇摇头:“许是和我同名的神仙吧,你看‘孟姜’这个名字多普遍啊。”随后从衣袖里掏出玉佩,递给白溶道:“给你,这个是……”   我怕孟姜说出戚月这个名字,忙道:“这个是,四万年前,你去找姑姑将它丢在了太清。让个仙女拾得,姑姑以为你将玉佩转赠他人做了定情信物,才一气之下去了幽冥。”   白溶低头盯着手上的玉佩,许是不敢相信,四万年黄泉碧落的分离,竟是因为这个。   实则他是在回忆着什么。良久,声音清浅念出两个字:“戚月?”   他平稳的嗓音在下一刻抑制住了我的惊慌:“那日她拦住我不让我离开,我便记起在招摇山上救过她,那时……”他怅然道:“我本该与她讲清楚。”   的确,那日白溶不应该这样匆匆离开,害得戚月对他仍心存思念。倘若那时就能将事情说开,哪里会有后来的误会?倘若那时就能断了戚月的念想,她也不会怀着对姑姑的愧疚四万年。   “白溶,你何时去幽冥将姑姑找回来?”孟姜急道。   白溶笑而不答,不知他心中所想,手中仍是握着那断了的红线。   孟姜神秘地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便拉了我身后的小纨随便找个借口,一起离开了。小纨看看我,还是被孟姜拉走了。   白溶才道:“两日后四月十八,是紫薇大帝的生辰。”   我不明所以,他解释道:“紫薇大帝是众星之主、众神之本,到时天上各路神仙皆要去北辰宫朝拜。”   我恍然领悟,大小神仙都聚集在北辰宫,如此曜华和他的众多耳目自然无暇顾及我。是个逃跑的好机会。便与白溶相约在二十八天天门等他。   我疑惑地问他:“你帮我不怕司命追究你了?”   “呵呵,司命的确警告过我不要管你的事情。可我以为,”他低头看看那手中的红线道:“既是两情相悦为何不成全?难道要等到我与妘箬这般一个牵红线一个斩情丝吗?”   “你怎么,”我想了想,还是吞吞吐吐问他“怎么晓得我逃走是因……”   他似是看出我有些难为情,接过我的话:“青华帝君救这天下苍生,却独独救不了自己心爱之人。我与他,”他摇了摇头“终归是他比我还要苦一些。”   我不晓得这青华帝君与我和青玄有何关系,倒是隐约记得孟庸说起过。眼见白溶一副愈加惆怅模样,我想起了比这更要紧的。   “白溶,”我轻声唤他,“同我们一起回幽冥,这本就是一场误会,况且姑姑她还念着你。”   他沉吟道:“误会,不能用言语来解释,唯有以时间去证明。”   我心底一沉。   有风扫过,结缘枝头的牌子之间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其间夹杂着他微弱的声音:“她为我守着‘绾青丝’的誓言,我便在这里挽了情丝等她。等她看到我真心的那一日,就算是再等上四万年又如何?”   白溶说得这样坚定恳切,我也不好再劝他什么,只盼着姑姑终有想通的一日,不要让他再白白等上四万年。   也许今后我再也不会到这孤山之上,找白溶要了块小红牌子,写下“青玄、孟戈,相伴长乐。”我很少写这样规整的蝇头小楷,所以格外仔细。像那些善男信女一般,默念个仙诀郑重地将它送上解缘枝头,希望这不仅是我的愿景。   白溶送我下孤山时,我问他,为何结天下姻缘的地方要叫孤山。   他如我初见他那般倜傥模样,为我拂开遮住前路的枝叶,含笑道:“桃花之地,应有个清净的名字。”   孤山,孤独、孤寂之意,他的孤单是为了等一个女子,一个桃花树下的女子。   有朝一日,姑姑能再次回到这百里桃林,她自然明白:灼灼桃花,三千繁华,白溶想要的只有一个孟妘箬。   桃林间,孟姜和小纨正扑着一只蝴蝶,嬉戏声传来。小纨平日里少言寡语,竟也是个活泼的姑娘,曜华将一个花期之年的小姑娘□成如老妇人一般不苟言笑,委实罪过。   孟姜得知我没能说服白溶去幽冥,朝我抱怨了好一阵,我只沉默听着没做反驳。因为孟姜不知,情爱是两个人的世界,能决定这个世界是繁茂还是荒芜的,唯有他们自己。   我们三人刚出了桃林,便看到司命朝着这里踱步而来。   孟姜见了他,迫不及待跑过去,又惊奇又欢喜:“司命,你怎来了?”司命是白溶这里的常客,我倒觉得这不足为奇。   司命看着孟姜,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虽短暂却也分明:“我见你不在神霄玉清,想你必定在这里。”   这,这司命是来找孟姜的?想来也是,小肚鸡肠的司命,也只有随和温润的白溶与乖傻娇憨的孟姜能相处的来。   “孟戈姑娘似乎有心事?”司命摇着扇子问我。   “啊?”我没想到他的视线从孟姜移到我这里来。   他见我没有回应,上前两步低声道:“你此生最不能负的便是长生大帝。”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似是警告我一般,不由得一个哆嗦,同时想起他那日差点说出有意隐瞒我的事情。   此时正是问他的机会:“为什么我不能负他?他害我等了他三百年,他在玉清风流快活三百年,而我却在幽冥苦守他三百年。”幽冥的那些鬼魂中我最听不得怨妇的唠叨,如今不得不装个怨妇抱怨着。   看着他鄙夷我的神情,又道:“你凭什么警告我不能负他?你倒是说说他这三百年干什么去了?”   话音刚落,司命收了扇子,握在手里,大有深意地望着我身后。   身后传来有清冷嗓音悠然响起:“你又在欺负我家司命,今日让我抓到证据,你可还敢抵赖?”   我转身,朝着曜华骂道:“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总站在后面吓唬我。”   曜华还没回答我,便听到司命对孟姜道:“孟姜,我那里新拆封了两坛陈酿……”   “好哇,我们走!”孟姜等不及司命把话说完,便应了他。   再去看司命时他已转身离开,后面还跟着蹦蹦跳跳的孟姜。这素来乖觉的孟姜何时成了酒徒?所谓近墨者黑,若是再不离开这九重天,孟姜怕是要成为第二个司命了。   我幡然领悟,指着曜华道:“每次你出现的时候,都是司命将孟姜支开。你说,是司命故意为之?还是你有意指使司命这样做?”   曜华难得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语气却是云淡风清:“司命来这里找孟姜,我来这里找你。巧合而已。”   我才不信什么巧合,仍是揣着满腹怀疑审视着他。   他转而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桃林,有些不甘心似的:“这百里桃林这样吸引你们,明日我在宫中也种上这些。”说完拉着我回玉清,小纨埋头跟在后面。   我甩开他的手,这次不能任他糊弄过去:“你还没有回答我,”止住脚步,坚守原地,继续逼问道:“你说,你家司命到底是何居心?你又……”   他终于失了耐性,截住我的话:“你走不走?”   我刚正不阿地摇摇头:“不……”   后面的“走”字还未说出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你放我下来!”任凭我怎么大声嚷嚷,他也不做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地抱着我向前走。   他坦然道:“你若是想引起巡视的天兵和来往神仙的注意,我建议你再大点声。”   我立刻环视四周,除了身后将头埋得更低的小纨以外,到是没旁的什么天兵神仙。不过还是禁了声。   他看着我,闷笑两声:“我家司命怕是看上你家孟姜了。”   “什么?”难道解缘枝头,木牌之上那个“慕离”是司命的名讳!    ☆、重逢   这一路上,除了偶遇两位不怕死的上仙主动过来与曜华寒暄,和因我们贸然出现被吓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宫娥以外,其余的或仙或神皆识趣地找片云彩遮掩身形遁了。即使他们已经颇具涵养地装作没有看见我们,但还是能感觉到情谊缠绵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流转一番。   三百年来,这是我最瞩目也是最丢脸的一次,不禁绝望地闭上眼睛,直接昏死过去算了。   到了浮梦阁,他才将我放下。嘴上还振振有词:“你今后若再敢不听从于我,我便还像今日这般整治你。”   “你不讲道理!”我虽是一个闲散小仙,也不能由着他这样欺负。   “道理?”他挑眉看我,沉吟道:“这三十六天也只有你敢于我讲道理。如此,你便说说我怎样不讲道理。”   这般抽象的命题,我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作答。正巧小纨端了两盏桃花茶进来,用的正是那套琉璃盏。   我抓住了一个证据,忙道:“小纨明明是个爱笑爱玩的小姑娘,你却硬要她跟在我身边。你扼杀一个小姑娘的天性就是不讲道理。”   小纨呆傻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分,低了头微微抬眼,提心吊胆地观察着曜华的神色。   曜华轻笑一声:“哦?小纨竟是这样的性子,我到不晓得。”他略微顿了顿,又道:“既是如此,准她不必跟着你就是了。”言罢,似有深意的桃花眼瞟了我一眼。   他摆摆手示意小纨出去,顺手端起眼前的琉璃盏,啜了一口。   这时,才意识到,我随口这样一说,居然将小纨这个尾巴轻松地摆脱掉了。心里念着,白溶的结缘树真是灵验,没有小纨时时看管着,我与青玄相见少了一层阻碍。   他转着茶盏,看看杯中如盛开枝头的桃花,道:“你是不是还会说,我扔下你三百年才来娶你,也是件不讲道理的事情。”   我有一瞬愣怔出神,刚刚问司命的那些话被他打断了,想着也许他是想解释给我听,鼓动他道:“你这三百年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将另一盏桃花茶朝我这边推了推:“这三百年的事情以后不要再问了,你只记得我并没辜负你。”   我本以为能他会和我讲一讲,三百年他是过得有多开心或是过得有多痛苦,哪成想等到的竟是比白水还没有味道的一句话。   我百无聊赖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原以为这样粉嫩的花色,泡出的花茶应是甜的,这一品才知它略有些苦,由此放弃了泡给青玄尝尝的想法。   自那日曜华说不要小纨跟着我,果然不见小纨的身影,也没有派了其他宫娥来监视我。      两日后,各路仙者皆赶去朝拜紫薇大帝,本就清静的九重天,今日更是万人空巷,我和孟姜如期来到二十八天天门。白溶早已守在那里,并将我们带出九重天。   不知离了玉清有多远,与白溶腾云来到一方清水湖畔,骄阳折射下似繁星落入,粼粼波光点点撒开。身后的湖岸之上,阎浮树枝干高广,枝叶厚密,巨大树冠上开出浅黄色的小花。   白溶指着眼前古朴简约的天门,与我们道:“这里不似南天门有众多天兵把守,出了这太皇门便可……”   我委实等不及他说完这略显繁琐的句子,更怕曜华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派人追来。匆匆谢过白溶,正要拉上孟姜出九重天。   孟姜却看着身后的方向一步一徘徊,很是眷恋不舍。   我拿不准她是舍不得后面的白溶还是别的什么,因是逆着光线眯了眼,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见那繁茂树影下似是有白影闪出。我揣测这定是曜华安插的眼线,趁着他察觉我要逃跑之前,慌慌张张地拉着她出了太皇门,直奔幽冥。   一到幽冥孟姜便说要守在黄泉,怕曜华会派人追过来。她似是还要和我说什么,我却无暇顾及其他,一心惦记着青玄是否还在幽冥。      依旧是我熟悉的黄泉路,沿路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直通忘川河畔。海一般的鲜红花丛中出现了我想念已久的身影,我几步奔去。似是历经了人间的一世辗转流离,才得以回到这里。   孟庸起初不敢相信是我,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孟戈?你,你回来了?”   我记挂着那个曾经多次出现在梦里的人,忙问:“青玄,嗯,就是之前我在角亭遇到的那个,他,他还在吗?”   孟庸迷茫看我,使我愈说愈没了底气。   在九重天上,我日日盼着早日回到幽冥,与他相见。而今,当我身处幽冥时,反而有些胆怯。我怕他不曾回来过,怕他不愿在这里等我,更怕他因等不到我而离开。   我不敢再期待孟庸的答案,看她暗淡的眸子,我开始莫名的紧张慌乱。怕她会说出我不想听到的事实。   抛下孟庸,决定自己去找他。急匆匆地跑过奈何桥,来到我们初遇的角亭,那里没有他。又奔向望乡台,仍是不见他。我甚至去了醧忘台,只见饱受苦楚的鬼魂饮下迷汤,还是毫无他的踪迹。   我终于停下,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他没有在幽冥等我”这个想法似一根藤条在心头生根发芽,蔓延生长,枝繁叶茂,然后缠绕在心头,越缠越紧,有些疼有些喘不过气。   若不是他到幽冥来找我,我们险些要错过,就如同姑姑和白溶那样,碧落黄泉不再相见。当我几番周折回来找他,他却不在这里,我们终于还是错过了。若不是那天我不顾他的阻拦去了玉清,又怎会让他离开?   是该存着执念,去长乐找他?还是应该放下执念,就当他不曾出现过?   说不出的烦闷,只觉得心口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喘息间似有似无的疼痛。   一路狂奔使我精疲力竭,精神恍惚。不知何时走到浮梦阁,三百年,我偏安的一隅之地。   我推开门的一刹那,还侥幸想着或许他在这里。此时因楼阁外有浓烈紫气笼罩,屋内有些幽暗,就如同我暗沉下来的心情。这里怎会有他?甚至不曾有他存在过的气息。明明失望到极致,却偏偏要想起青玄璨如星辰的眸子,若是他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寂寥了?第一次觉得浮梦阁会这样凄冷。   低下头,捂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可在手触到眼睛时,竟有冰冷水渍溢出。自此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是谁的抽泣声在回响?陌生且熟悉。   哭泣是因为怪他、怨他、恼他,还是舍不得他?连自己都懵懂不知。   “我在这里。”有声音如春风和煦伴着自己的呜咽声飘入耳中。   是梦中场景,看不到他的温和的脸色,看不到他如星的眸子,不过是虚幻。但我还是止住了抽泣,放下抚在眼睛上的手。   忽而卷起一阵清风,遣散了楼阁外的浓紫雾色,屋内有了些许光亮。   我呆愣地垂头看着我水蓝裙边与那白色的衣角随之漫卷缠绕在一起,似是双飞的蝶翼。良久,才轻声喊出心底默念了千遍的名字,似梦呓:“青玄。”   他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轻柔地圈我入怀,我闻到了淡淡的梨花香气:“我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有看到吗?”声音亦是这样的轻柔。虽是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他眼尾是含了似水温柔。   是我太紧张太心急,竟没有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他。自己没有发现他,便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还躲在这里偷偷哭泣。忽然觉得有些窘迫,也很懊恼,怎么能让他觉得我是这样蠢笨的姑娘呢?   胡乱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珠,强装镇定道:“你胡说,你根本没有跟在我后面。”   他的头抵到我的肩上,声音不疾不徐:“我从太皇门一直跟你到这来,连孟姜和孟庸都看到我就在你身后,你竟不自知。”   他解释得这样清楚,害我无法再为自己犯得低级错误而狡辩。不敢回头看他,怕看到他取笑我的神情,可还是忍不住转身想去看看他。   迎上了依旧如星的眸子,他一边为我擦着未干的泪痕,一边认真与我道:“我一直在你身后,只要你转身就能看到,我在你所在的地方。”   他似是为我解释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事实,又像是阐述着饱含深情的真理。我只当它是我听到的最痴缠的情话,比那些孤魂讲的那些故事都要动听。   沉醉了好一会,我才想起来问他:“你跑到太皇门去做什么?”   他无奈地看着我,眼底却是强抑着即将卷起千层浪:“难道你想让我去喝你们的喜酒吗?虽然,长生君确是值得托付。”   很想告诉他,我不喜欢那个盛气凌人的曜华,他却径自继道:“若是没有看到这个,我还在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自私。”说着他将写有我俩名字的红色小木牌放到我手心。   我看着小木牌不满道:“你怎么把它拿下来了?这棵树很灵验的……”还想予他列举各种论点去论证它确实很灵验,才想到了什么,止住后面的话。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含着笑意:“怎么不说了?”   “青玄,你就是白溶说的青华帝君?”我讷讷地看他,才晓得为何白溶会帮我逃出玉清。   他没有回答。眼底淡淡的笑,却不见了星光,有些黯然。   我伸手抚上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虽然常常挂着笑意,里面却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懂的。是因为我遗忘了什么,才会看不懂他,我丢了我们共同经历的回忆,所以他才会这样孤寂。   他抵着我的额头,如在宋府的梨花树下,轻声道:“痴儿,随我回长乐,好不好?”   我若不离开,曜华也会追到这里把我带走,姑姑更不会再收留我。何况青玄是我的心上人,他本应是我的归宿。我害他忍受孤苦三百年,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我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白溶。   我浅笑,回应他:“好”   此时,所有的一切,已然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大人们,看这里啦!悠飏向大家求收藏、求评论啦! ☆、祥瑞   浮梦阁外,有剑击之声响起。我料想曜华会追来,却没有想到他来得这样快。   挣开青玄跑到楼阁外张望,只见三柄剑碰撞间舞出缭乱的剑花。以孟姜和孟庸两个,能抵挡住曜华也只是一时。我翻手祭出毓秀剑,虽然剑术不精,至少也能给她们喘息的机会,好趁机找到曜华挥剑的破绽,尽快将其制止,不要将姑姑和五道引来才好。正欲执剑一跃而出时,却被拦下,手里已是空无一物。   当我反应过来时,青玄手握剑柄,翩然跃起,边与曜华周旋,边将快要败下阵的孟戈和孟庸护在身后,推到我这边来,又朝我们布了道仙障。   他明知曜华不会伤害我们,这仙障不过是想阻隔我们,不要我们插手。   如果说刚刚曜华的剑法以挡为主以攻为辅,那么在他看到青玄的那一刻,剑锋则变得凌厉非常。   我担心曜华会伤到他,紧张得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扣进掌心竟不觉得疼。我很想冲破这道仙障上前阻止他们,夺过孟庸手中的剑,使足了力气朝那道屏障劈去。不知是我法术不精,还是青玄布的仙障太过牢固,总之未能损它分毫。   青玄的声音远远传来:“乖乖呆在那,别动。”   听到他低沉不失温柔的命令,我这才止住再一次挥剑的冲动。   孟庸抢回自己的剑,与我道:“你这样只会让他分心。”   这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却也不甘心只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由着曜华每刺出一剑皆是刁钻有力。   没想到的是,青玄总能从容而不失优雅地躲过,毓秀在他手中划出银白色的剑光。曜华出剑强硬且快,毓秀剑点刺流芒,银光掩映下看不清青玄的剑法招数。   从前只知这是把好剑,今次它握在青玄的手中才知它竟能舞出这样耀眼的剑光。或者说,在宋府时看惯了青玄手执茶具的清雅之态,却不知他手握长剑也是这样受看。   突然,曜华放慢了手中动作,像是有意等待什么。青玄自然始料未及,还是在瞬间收住了剑锋。不料此时,曜华顺势迎上了去,剑,刺入他的左肩。   我虽知他有意迎上剑锋,可在剑尖没入他肩头一寸时,还是惊叹出声。   青玄立刻收了剑。曜华提着剑退后两步,望向我这边,扯出一抹狡黠的笑,如在九重天上他戏谑我时的笑意。   仙障消失,我两步跑过去,即使青玄好端端地站在那,还是关切地看了他一眼。   站在曜华面前,我朝他嚷道:“你疯了吗?居然……”   看他被刺的左肩,被剑划破的衣衫露出一道伤口,有鲜血不断流出,玄色的衣衫被血沾染像是一滩水渍。   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的声音不由得沉下来:“我来帮你止血。”   他听了,果然乖乖地跟着我,进了浮梦阁。   伤口虽不是很深,却有汩汩鲜血流出。我呵斥他:“你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难道不晓得被剑刺中了会很疼吗?居然还自己迎上去,若不是青玄收剑快,你此时……”   他毫不理会我的怒斥,支着头看我,淡淡道:“怎么?心疼了?”   看着他的白色里衣被血浸染大片,我着实不能狠心地说出“不心疼”这三个字,更不能说出“心疼”这样害他误会的话。只得皱紧了眉,死死盯着那敷在伤口上的纱布下隐隐涔出的血迹。此时是有些心疼,却只是心疼,绝无其他。   他幽幽道:“若是心疼了,你要照顾我。”   理智告诉我,他正是因为熟悉青玄的剑法,才敢这样犯险,受了伤实属自找。可想到他将自己弄成这般,不过是想让我与他回去,骄傲如他,他居然想出用苦肉计把我骗回去。   “曜华,”心情莫名的沉重,想着他不应是这样的,他本可以不这样做。才鼓了勇气继续道:“我不值得你这样,我不曾关心过你,也不曾为你付出过什么,我不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值得你……”   “如此说你不愿回玉清照顾我了?”他截住我,语气还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勾勒不出什么情绪。   有个念头在心里徘徊已久,即将要说出来却被他打断,我便没有了再说下去的勇气。   他反而显得很淡然,懒懒地歪在椅背上:“如此……我便留在这里由你照顾。”   我吃惊地望向他,不知我说得那些他到底是没有听进去,还是没有听懂。但我深知,他没有强迫我回玉清,便是妥协。   如此我也退后一步,随他留下。至于那个退婚的念头,只得与他从长计议了。   收了药箱,刚迈出浮梦阁,便见到孟姜凑到青玄跟前,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撑着下巴道:“帝君,你的剑法这样好,就连长生大帝都被你刺伤了。”   我分不清孟姜这话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这口气和司命倒是有几分相像。   孟庸将她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她:“你怎么这样无礼。”   青玄倒是并不在意这些。   我走到青玄身边,拉拉他的衣袖,踌躇道:“那个,能不能和你商量商量。”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明明之前答应随他回长乐的,这么快改变主意,终是显得自己言而无信。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他伤得虽不重,但还是需要有人帮他换药什么的,所以……”   我微微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着看我,似乎早已看透我心中所想:“是我伤了他,自然不能一走了之。”   他不仅决定留下,还为这个决定找了理由,曜华明明不是被他所伤,他这样不过是想让我心安。   我情不自禁地挽住他的胳膊,拉到怀中,欣欣然道:“青玄,你真好。又体贴又善解人意。”   说完,感觉背后有奇异眼光齐齐扫来。   回头看时,孟姜和孟庸低头、转身,似乎有意躲着什么。   只听孟姜先开头道:“孟庸,你看,今日天气……我觉得幽冥的天气竟然好过九重天。”   “是啊,是啊,幽冥百年来难得的好天气。”孟庸干笑两声,回应着。   她们居然讨论起此时的天气如何如何。我不解看着她们,又抬头看了会笼罩的氤氲紫雾。心中纳闷道,这九幽冥何来天气好坏之说?      因青华帝君和长生大帝这两位贵客的到来,使我的浮梦阁蓬荜生辉。孟庸和孟姜皆由衷赞叹道,此乃天降祥瑞,是个好兆头。对此我更是感到无上荣耀。   诚然,我所说并非事实。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虽然此处不是山,两位神君也不是虎,却也能恰到好处地形容如今的局面。而孟庸和孟姜口中的祥瑞之兆,不过是对我平日欺负她们而今得的报应罢了。她们只顾着逞口舌之快,却不顾我两难的切身感受,这令我大为失望,直叹自己遇人不淑。   纵然是神仙,也要面临有关民生的一系列问题。吃,我自然供应得起。可住这一项,着实令我头疼。浮梦阁从来是我一人居住,怎会有多余床位?   是夜,我早已困得没了精神,可二位皆是没有要离开这里,另找住处的意思。   我对着悠哉喝茶的曜华,嚷求道:“长生大帝可否到姑姑的幽冥宫暂住?我这里地方太过狭小,怎好委屈了长生大帝。”   我尽量说得谦卑,好提醒曜华不得纡尊降贵,委身曲居此处。   他轻挑了眉,看我一眼,将杯子往桌上一搁,质问道:“你让自己的夫君离开?”指了指书架旁的青玄,道:“好与他在一起?作为本君未来的帝后,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得出来?”   我顿时火冒三丈,他竟然将我说成一个没有羞耻心、背叛自己丈夫的坏女人!即便我是这种女人背叛的也不会是他!   若不是看在他有伤在身,我一定将他赶到醧忘台上,让他将那里各式各样的酷刑都受一番。我强压了怒气瞪了他一眼。   “再者……”他仿佛回忆着什么,饶有深意道:“当初我们在玉清,不也是朝夕处在浮梦阁?也不怎么觉得狭小啊。”   我心虚地瞧向一旁的青玄,他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佛经。听到曜华这饶有深意的话,一时不能自持,佛经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察觉我投过去的目光,侧目看我,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愿离开。我一直以为青玄最善解人意,哪里想到他也有任性的时候。   我并不灰心,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经书,稳稳地交在他手上,问:“你统辖九幽冥,难道这里就没有你的府邸宫殿什么的?”   他想了想,诚恳地点点头:“自然是有的,不巧三百年前被你占用了。”   我无奈地抚着额头,长叹一口气,无力道:“好,很好。既然二位如此喜欢这里,便都留下来吧。”他们齐齐望向我,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爽快地同意他们留在这里。   我无视他们的惊讶,继续道:“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二位神君抓紧时间享受二人世界吧。恕在下不便奉陪。”   说完,潇洒转身,扬长而去。我就不信,偌大的九幽冥就没个容身之处。   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听到曜华被茶水呛到,连连咳了好几声。与此同时,刚交到青玄手中的书“啪”的一声,再一次掉在地上。   孟姜和孟庸早已表明她们是不会收留我的,只等着看我如何应变这复杂局面。这一天,突发了太多的事情,加之在玉清的那些时日睡不安稳,也只能随便找个栖身之地睡一会。    ☆、初吻   我强打着精神来到望乡台。因为常在此处听那些孤魂讲故事,便在那里就置了张椅榻。此时也只得去望乡台上眯一会。   高台之上见一女子娉婷玉立的身影,曾有人说她静若清池,如今这清池之中好似绽开了朵朵如莲的心事。      在我记忆的三百年里,姑姑偶尔会来这里,独自站上很久。      每每好奇她在看什么想去一探究竟时,都被孟庸拦下,说是姑姑在望乡台不想被人打扰。加之此前姑姑将我许给曜华,心有余悸,怕她将我赶去玉清。即使我此时再困,也断不敢去打扰她,只得另找他处。      “孟戈。”姑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闻声,转过身朝她讪讪笑着。一边硬着头皮凑过去,一边在心底盘算着若是姑姑让我同曜华回玉清该找个怎样的说辞。      老老实实地在她身后站定,她却并未言语。      好奇心的催使下,偷偷抬眼朝她方才望的方向瞟去,是人间,濛濛细雨中的一处桃林。若是在从前自然不知这片桃林里有什么,值得姑姑看这么久。      可得知了白溶和姑姑之间的那些过往,一看便知是他们在人间相遇的那片桃林。所见之景要比从白溶那里听到的还要美。      可见,姑姑心里一直念着他,一直。      如白溶所说,桃花雨后娇。可于姑姑而言,纵然雨后的桃花再娇艳,也比不上为她撑起的那把油纸伞,和伞下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      相遇之时才是心中最美的印记。      思及此,我忍不住去想与青玄初遇时,他的颓然我的无知,半分美感都无,落差感油然而生。      情之所至,我不小心轻叹出声。      姑姑转身看我,怅然道:“当初命你去凡间,本不想让你面对这两难的局面,如今看来是天意,躲不掉了。”      我虽是神仙,却从不相信什么天意。我觉得那不过是无奈之下破罐子破摔的消极心态,或是经过几道周折才得到某样东西的感慨一叹。      安知这天意不是消极处事所致?安知这天意不是努力争取所得?将一切归于天意,彻底忽视了当局者的主观能动性。凡人都知“事在人为”的道理,为何神仙却要依从天意?      我不赞同姑姑的理论,虽然曜华的出现令我很头疼,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天意在作弄。      她又问我:“他二人你要如何选择?”      “啊?”着实没有想到姑姑会问我是选择青玄还是曜华,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反映过来。      她望着那片遥远且虚幻的桃林,与我道:“那里,若是两个人刚好,多一人则成殇。”      这个道理我自然知晓,所以我定是要与曜华退婚的,不过是找个适合的机会说出来。      但是姑姑不知,白溶对她是如何的痴迷眷恋,即使他认出了戚月,对她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我不得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白溶他一直等着你,如今的桃林早已绵延百里。他还说灼灼桃花,想要的独有你一个。”      我仔细看着她,想从她脸上参详到一丝一毫的动容之色。      可她的眉眼依旧似云中远山,宁静淡远,嗓音清冷,缓缓道:“纵然我看清了他的真心又能如何?任幽冥司主,先断其情。我不知何为情,如何回到他身边?”      本以为姑姑没有亲自试药,没有忘记从前,戚月也没有与白溶在一起,便和白溶有破镜重圆的机会。      哪里想到,天君下决心根除鬼魂带着前世记忆投胎这种荒诞的事情发生。不仅选派医术高明的神君出任幽冥司主配制断前尘的汤药,还下令斩断幽冥司主的情丝,以免幽冥司主终有一日会对那些深重执念的孤魂野鬼动了怜悯之情。   姑姑没有了情丝,此生再不会动情,纵使白溶再爱,也不能得到她的回应。      难怪姑姑对白溶的四万年的孤苦等待不做回应。本是断了情丝,怎会懂得心疼?      良久,她继续道:“我并非不想过去,想了也不知将他放在心头是何种感觉。四万年,只有这玉钗证明自己曾与他许下绾青丝的誓言。任他苦苦等待,我再没有感觉,也再不会心动于他,更别说是喜欢。”      纵使不能动情,却也不愿背弃绾青丝的誓言。她不是不爱,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生再不能。      如此,她与白溶再无可能,而五道,注定也是陷入一场无期限地守候。      一念之间,一世的错过,再没有什么来生。      我不知是应该为白溶和五道的等待无果而悲伤,还是为姑姑不能动情的悲惨遭遇而忧愁。      “姑姑,你可曾后悔?”这句话在我的唇齿间打着转,最终也没有问出。即使后悔又能如何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人间的一世叹息,姑姑与白溶止于初见,这已算是有美好的开始,有美好的结局。姑姑虽不能再动情于白溶,至少还有与白溶相守的一世记忆。      眼前的那片桃林渐渐隐去,消逝不见。幻境中已是人间的另一处盛世喧哗景象。      她浅笑着,与我道:“所以,你不能再如我这般错过。他虽让你等了三百年,终究他出现了并履行了约定,与你成亲,这不是很好吗?”      如果没有让我遇到青玄,姑姑与我说这些,或许我会听一听。但青玄的出现,使我意识到从前忘记的那些,是我不能忽略的记忆,我永远无法忘记,他似飘荡无依的魂魄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就如同姑姑明知不能爱着白溶,却依旧为他绾起三千青丝。执念有多深,爱有多深。即使不能再爱,执念仍是不能放下。      我与青玄有未了的情缘,我选择留在他身边,是想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追逐与青玄的那些过往,是想缩短与青玄这三百年的距离。      被忘川水封印了记忆的我,再不能看懂他,不能看懂他眼底含笑凝望我时,眉间那抹淡淡的忧愁,究竟是因为什么。      姑姑走后,我蜷缩在椅榻上,心中虽是戚戚焉,不久还是睡着了。      雷霆惊怒,风云瞬间变色,我在一处高台之上,心底里觉得这里要比我的醧忘台还要令人生畏。滚滚天雷从头顶上传来,声音愈来愈大,抬头看到黑云之间惊现一道道白光,似利剑斩断黑色的绸缎,狂风呼啸而来。眼前的景象使我有些不安,劝慰自己这不过是平常的雷雨天气。      毫无预兆地,盘旋在头顶的道道天雷急速坠落,打在背上,我疼得伏在高台上。蓦然间,看到一袭白衣的男子,似是青玄,他在我不远处,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只是垂头仔细看着怀里抱着的什么人,是个女子。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受天雷他都没有打算来救我,还在我面前抱着别的女子。      本应该很气愤才对,却怎么也愤怒不起来,心中顿觉十分委屈难过。他怎能对我这般冷漠无情?为什么眼前的他如此陌生?胸中过于憋闷,即将没了呼吸,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时睫毛上挂了水珠有些湿润,额头抵着谁的胸膛。我抬头望去,见到青玄近在咫尺的脸,身上裹了他的一件外袍,被他搂在怀里。      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   他竟然跟我挤到这来,他待我总是这样细心温柔,如水一般。梦里那个绝情的人,定然不会是他,那些景象模模糊糊的,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更何况那只是梦而已。      看着他,眉间那似有似无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如星的眸子微闭,不由得一阵疼惜,想伸手为他拂去停落在那里的尘埃。      眼光划过他直挺的鼻梁,移到他薄而不失性感的唇,睡梦中的他,也是这样浅浅带着笑意。忍不住向上移了移,凑近他的唇,竟有想贴上去蹭一蹭的冲动,脑袋里不仅这样想着,还这样做了。      再去看他的唇,似乎画出了绝美的弧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唇更加吸引着我。最后终于撞着胆子,蜻蜓点水般地小啄了一下。      他浓密的睫毛轻颤,我想他定是被我弄醒了,立刻枕在他胳膊上假寐。      “谁教你这样的?”他的嗓音略有些喑哑,却也不失温和。      我装睡被他识破,就不得不睁开眼睛。不解地问他:“教我什么?”      他眉头微微蹙起,好笑地看我,反问道:“你说呢?”      我想了想,回答他:“装睡这种事情不用教,我也是会的。”      平日里姑姑交代我们的事情,我不想做便去一旁偷懒装睡,孟姜和孟庸知晓我有嗜睡的毛病,且通常情况下是叫不醒的,就默默地将我那份也分担了。      他撑起身子,盯了我好一会。      我被他看得脸上热热的,如同火烧,向上拉了拉他的外袍,闻到清盈的梨花香气。遮住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边瞅着他。      “你别这样看我啊,我紧张。”我不满道。      奈何他是个颇有涵养的神仙,对我的不满毫不在意。若有所思地揭开附在脸上的白色袍子,更加凑近我几分:“这种事情,还是由我来教你比较好。”      我刚想问他,要教我什么。      才发出半个音节,就被他含在嘴中。我吓得闭紧眼睛和嘴巴,手抵在他胸前,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的唇柔软且凉,耐心地在我的唇齿间缠绵流转,慢慢引诱我张开紧闭的唇瓣,他的舌悄然滑入我的口中。他温柔地掠夺着我的理智,终于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似是半梦半醒中,微微睁开眼睛却没有焦点。      他闭着眼睛,唇轻扫到我耳畔,呢喃道:“痴儿,闭上眼睛。”      我便乖觉地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胸膛移至脖颈,圈住他。   这种感觉……   竟然不想再与他分开!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叱喝令我惊醒,睁大了眼睛,只见青玄正笑盈盈地看我,我顿时脸上灼烧般地疼。本能地推开压在身上的青玄。      不知曜华从哪里冒出来,虽出现得突然,青玄还是淡定从容且不失俊逸仪态地放开我,从椅榻上站起身来。礼貌地对着火冒三丈的曜华道:“长生君早,昨晚睡得可好?”      这种事情被人撞见终是不好,况且我是个自以为很矜持的姑娘,用手中的外袍遮住自己,朝青玄身后缩了缩,暗骂道,丢死人了。      曜华一把将我从椅榻上拽起来,没好气道:“本君饿了,快去传膳!”      “传膳?”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你的神霄玉清,想吃饭自己做去。”一把甩开他,拉着青玄刚要离开。      背后传来他哀怨的声音:“你答应过要照顾我的。”      才想到他有伤在身,只得一并也将他拉上,回浮梦阁为这两位神君做早膳。我素来是个懒惰的神仙,他们的驾临使我格外勤劳,自此我的劳苦且悲剧的日子开始了。 ☆、赌约   像我这般的懒散小仙,做饭这种事情委实不是我的强项。但也并非什么都不能做,既然熬过醧忘台的迷汤,那么采用相同制作方法,熬个米粥之类自然是可以的。   我用汤勺搅了搅锅里的粥,坐在小木凳上一边支着下巴扇着炉火,一边远远对着高大常青的娑罗树沉思。   这树甚是新奇,在幽冥界是常青之树,若是移植到其他地界则成了落叶灌木。幽冥很少见到这样生气的绿色且高大的树木,三百年前我特地在浮梦阁外种了这棵树。   看了三百年的娑罗树自然没什么能吸引我的。我目光定在了在树下对弈的两位神君,一个俊逸风雅,一个气宇非凡。   这娑罗树仿佛很想引起这二位神君的注意,想尽了心思,时不时轻弄下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悠然坠在棋盘之上。可这两位全神贯注在棋局之中,非但不做理会,更不会拂开前来扰局的花瓣。   我不禁好奇,这黑白的棋子摆在经纬纵横的交点上,究竟其中有什么魅力?此前宋子驰与竹汐下棋纯属是你侬我侬地交流情感。而今,这两位神君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下棋,似故交旧友一般,难不成也是在做情感交流吗?   正想着出神,眼见曜华手执黑子滞留在半空,偏头朝我这边看过来,皱着眉说了三个字,说完第一个字还略作了停顿。   他的声音极轻,又因我一时没能回过神,呆愣愣地看着他,反映好一会。直到闻见了从锅里飘出焦糊的味道,才恍然:“呀!糊了。”   将早膳在阁内布好,便去请二位神君过来用膳。他二人还专注于厮杀正酣的残局中,我不懂什么棋局,这个结论不过是从他们的表情中得出的。   我插着手,不耐烦道:“曜华,你不是说饿了吗?还不快去吃饭?”   他瞥了我一眼,仍是无动于衷。见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才道:“不急,等我赢了他再说。”   我无奈转向青玄,一颗白子在他手中转了片刻,才放到棋盘上,笑眯眯地看我:“他是不会赢的。”   我虽不碰这着实耗费脑力的东西,但也知围棋之道不在输赢。他们这样在乎输赢不过是碍于身份、地位以及脸面罢了,深以为他们思想太狭隘、不够超脱。   遂开解道:“围棋之道非在输赢,亏你们贵为神君,竟然……”   曜华漫不经心地堵住了我义正严词的说教:“用你做赌注,你觉得我与他,谁会甘心输给对方?”   “你们居然还压了赌注!”我有点发自内心地鄙视他们,他们这般嗜赌也能做神君,那我早就是上神的阶品了。   正欲继续开导他们,才将曜华的那句话咂摸出个前因后果,他们居然用我做赌注?愤愤道:“你们太过分了!”   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我在反对,一如既往地沉迷于黑白两子的混战中。   若是曜华做出这种事情来我不会这样恼怒,偏偏青玄竟然恳切地应了他的赌约,并且对我的气愤熟视无睹。   我气急,一把抓住他将要落子的手,白子随之在他的两指间滑脱。   “咚”的一声,恰巧落在一个节点上。他前一刻还坦然的神色消失了,半信半疑地盯着棋盘。   “哈哈……”曜华的笑声传入耳中,随后站起身,凑近我道:“还好有夫人相助,险些让青华君将你占了去。”   我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做了什么,愤恨地瞪着他:“这赌局不能作数,”看了看还在低头皱眉研究棋盘的青玄,又道:“以后,不许拉着他做这种无聊的事。”   曜华理直气壮地揽着我的肩道:“怎能不作数?我赢了,你是我的。”   “长生君……”静坐在一旁的青玄开口道:“此局还没有分出胜负。”说着伸出手指敲了敲棋局的一角。   曜华放开我,看了看青玄所指的地方,俊秀的脸上收了笑意,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   青玄起身,拉着我的手:“我没有输。”   我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他,我才不在乎他是输是赢。   他轻笑一声,与我道:“不过是与长生君切磋切磋,不是什么赌局。既便是,你不喜欢这赌局,自然是不会作数了。”   听他这样说,才转过来看他,他满是诚恳地望着我,这才平息了心头卷起的风浪。佯装着怒气未消的模样,与他道:“看你还敢与他胡闹,你若是真的输了,我便跟他回玉清去。”   他伸手将坠在我头顶的落花拿在手中,微笑道:“这棋局无论胜负,我都是你的。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又放它到我的手心,“仔细些,别再把我弄丢了。”   心中微微一动,这样熟悉的句子。回想起与他初遇时,他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仔细着,别把我弄丢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手里淡黄色的小花,感觉红晕不仅布满脸颊,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耳廓。心底美滋滋地回味着,青玄,他是我的……   “咳咳”曜华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干咳了两声,将沉醉回味的我扯了回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眼光扫向别处,正巧看到孟庸提着食盒朝这边走来。   我快步迎上去,像孩子期盼长辈口袋里的糖果,问她:“这里面装的什么好吃的?”   她白了我一眼,小声道:“你这懒散的丫头,又不会做饭,你让两位神君跟着你喝粥啊?”   我惊叹,不愧是孟庸,不看那桌子上的饭食,也知我做的是什么。诚然,我只能做这个。   至于旁的我也可以做,只不过难以下咽,即便是咽下了,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除非与谁有深仇大恨,否则是不会轻易下厨做饭的。   这点,孟庸与我大不相同,无论是精致小菜还是面食糕点她都会做,味道色泽上都是极为出挑的。   只是她的手艺好却不常做来给我和孟姜吃,说是什么物以稀为贵,她做的佳肴只有在喜庆的重大节日时才能吃到,才更能凸显珍贵。   可除了姑姑的生辰,哪里有什么重大喜庆的节日,敢问这收容亡灵的九幽冥怎会和喜庆二字扯上关系?   今日能吃到孟庸做的饭食,却是沾了青玄何曜华的光,总算有好吃的,便不去计那些小节。   看着一道道精美面点小食,堪称艺术佳作,我食指大动,不等那两位神君下箸,便要提起竹筷尝尝那道我最爱的糯米水晶糕。   却被孟庸拦下,我看向她,小声嘟囔着:“你不是这么小气吧?见者有份的。”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递了眼色给我。而后向端坐的两位神君失了礼,出去了。   我想孟庸必定有事情找我,正要跟上去。   身后传来曜华的声音:“喂,你……”   我只留下一句“你们慢慢吃,我去送送她。”,头也不回地跟着孟庸出去了。   跟着孟庸行至奈何桥,她指着对岸的三生石旁,一黄一青的两个身影,与我道:“你看。”   淡薄紫雾从忘川缓缓漫上彼岸,散成一片轻柔的薄纱,飘忽间将大片的曼珠沙华拥陇至怀中。氤氲的紫烟与妖艳的红海相间交融,分不清、扯不开、斩不断。   我穿过蒙蒙雾色定睛望去,那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左手拉着一个手执折扇似书生模样的仙君,右手指着三生石上的字迹,欢喜地和他说着什么。那仙君亦是眉开眼笑地静静看着她。   孟庸的声音再次响起,有些犹豫:“这,这孟姜和司命,怎么……”   耳边回响起曜华与我说的,我家司命怕是看上你家孟姜了。我想孟姜的桃花早已悄然绽放开来。   抛开我与他的恩怨不论,客观来讲,司命除了凡事吃不得亏这个缺点外,其他的也算说得过去。譬如说,他的文采好,命格写得曲折、精彩、引人入胜,怎一个好字了得;譬如说,他重情义,白溶与姑姑在凡间的那段姻缘也算是他撮合的。对曜华更是没话说,不知有多少次警告我不要欺负他家长生大帝;再譬如说,他酿酒的手艺还不错,虽然我没能有机会尝一尝,但孟姜那样口味挑剔的都说好,自然是不赖的。   我按下孟庸的手,看她难得会为什么事情惊讶,安抚似的地拍拍她的肩,平静道:“这个说来话长,至于他们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看了看孟庸急于求知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孟庸低头蹙着眉,想了想,才抬头与我道:“算了,且不说这个。那司命说是来给孟姜送坛子新酿予她尝尝。我怕他这话不过是说辞,万一见长生大帝受了伤可如何是好?”   我顿悟道:“你说得极是。”还好孟庸心思缜密,这司命明着是来找孟姜吃酒的,实则是来探望他家长生大帝。他对曜华这样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知晓长生在我这里受了伤,一怒之下将我这浮梦阁拆了也未可知。   我思忖半晌,心中有了计较,便上去探探他的来意。下了奈何桥,朝着三生石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娑罗树 (佛陀于娑罗树下入灭) 意译坚固或高远高达十丈,叶呈长椭圆形而尖,长五寸至八寸五分,宽三寸至五寸。花小,呈淡黄色。 ☆、秘密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司命在与孟姜谈笑间发现我,止了笑意看着我。   我对着司命难得露出和善地笑,又愈发和善地寒暄:“司命别来无恙,今日怎有兴致来逛我们幽冥地界?”   不等司命回答,孟姜抢先与我道:“司命送了一坛新酿过来,在玉清时你都没尝过他酿的酒。正好同我一起尝尝。”说着伸手拽上我的衣袖,蹭向摆在石案上的那坛酒。   我想这正是个拖住司命,且不让他见曜华的机会。连忙邀上司命一同坐下。   酒坛才开封,便有氲氲酒香在四周弥漫开来,香气扑鼻。   孟庸赞道:“哇,好香。”热切地注视着司命,“司命,几日不见你,心心念念地就是你,”司命正为孟庸斟满面前的酒盏,听到这里手不禁一抖,几滴酒水洒到石案上。   孟庸贪恋地深吸着从坛中流出的酒香,没有理会他的失态,呼出一口气续道:“你的酒。”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隐约似有笑意闪现,却只是一瞬。   当他为我的杯子里添酒时,如在九重天时,板起了一张冷漠的脸,不似刚与孟姜露出的亲和笑容。   我惊叹,司命脸色变得这样快,每每见了我如同见了仇人一般。一直令我不解的是,不过是从他笔下抢过宋子驰一条性命,也值得他耿耿于怀这么久。   “孟姑娘好本事,九重天困不住你,终究还是回到了幽冥。”他信手摇了摇折扇,云淡风轻。我觉得这不足以掩盖他对我的怨气。   细细追究起来,他这样不待见我,除了上述原因,还因为我无视他的警告,逃出了玉清,负了他家长生大帝。   我居然不怕死地回了他一句:“我哪有什么本事,逃跑这种事情,不过是倚靠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摇着的扇子顿了顿,冷哼一声,道:“人和?你的脑袋还算清明……”他终于开始对我冷嘲热讽了。顾及到自己终归是做了亏心事怕他知晓,只能默默忍了。   他似乎有意等我反驳他,见我没有言语,继续文雅地摇着折扇,接着道:“若不是长生大帝故意放你,就凭你那点小聪明永远别想回来。”   曜华故意放我?我努力回想着。那日我随口说他不讲道理,他便爽快地答应小纨不再跟着我,也不派其他宫娥监视我,那时他就晓得我会离开,故意为之。   原以为我能顺利逃脱是青玄暗地帮我,是他帮我向白溶求情带我出了九重天,是他帮我引开曜华安插的眼线。如今才知是曜华故意放我在先。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硬要我嫁给他,又要放我离开。既然放我离开,又为什么要追过来。愈想愈纠结,这个结在心里系得死死的,如同一个疙瘩卡在那里,很不舒服。   孟姜似乎看出我想得有些痛苦,从沉浸的酒香里缓过神,朝司命大声嚷嚷着:“喂,你怎么这样说她,她是我的好姐妹,我不许你这样欺负她。就像你不愿她欺负长生大帝一样。”想了想又道,“何况长生大帝都不会与孟戈计较这些,即使他受伤……”   在我伸手想要捂住孟姜那张存不住心事的嘴时,司命抢先一步啪地合上扇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压抑着什么,追问孟姜:“你说什么?他受伤了?”   我连忙摆摆手,尽管违心,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孟姜所言子虚乌有”的模样:“哪有,你听错了。”又推了推孟姜,低声道:“你喝多了,是不是?”   孟姜随后领悟自己说了不该说得话,拍了拍额头,做恍惚状:“是啊,是啊,这酒太烈了,我有点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遂转向司命忙道:“你别在意,也别当真。”   我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还好孟姜没有像往常一般,咬住事实不放,讲给司命听。   司命狐疑看着我俩一唱一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裹,放到石案上,随机变得大了许多,看上去里面装着的应是公文册子之类。缓缓道:“既是没有此事我便放心了。那么,有劳孟姑娘带路,好让我将这几日堆积的文书交予长生大帝批复。”   他这样说,就是认定曜华受了伤。即使我和孟姜与他强辩,也阻挡不了他见曜华的决心。   这层薄纸必然是包不住火的,这样宽慰着自己,面对起现实来也就释然了:“曜华他的确是受伤了,不过你放心,他伤得不重……”这次换做是孟姜阻拦我说下去,但我坚持坦白了。   看着司命一张铁青的脸,使我更加心虚,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害他受伤是我不对。”若不是我下定决心不和他回幽冥,他怎会出此下策。他受伤确实要由我来承担责任。   “砰”司命拍案而起,似燃了万丈怒火直冲九霄,指着我控诉道:“我早就说过你此生不能负他,你躲着他便罢了,如今还伤了他。你可知,这三百年他在南极之地受了怎样的磨难,他无一日不是费劲心思,想着如何才能冲破了天尊布下的结界。他这样不顾一己之身不过是惦记着你,惦记着早些回幽冥来接你,惦记着与你的婚约。”   “你说什么?你说这三百年,他怎么?”我睁大眼睛看着司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着,说不清是何种感觉。   此前我觉得,遇到他,是我的不幸。如今才知晓,遇到我,是他的不幸。   司命这才将三百年前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曜华曾与他的父君元始天尊提起要与我成婚的事情,可我与曜华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不般配的,这个婚事天尊自然是不会同意的。还找了个借口将他诓到南极之地,布下结界将他困在南极,逼迫他放弃与一个地位悬殊的幽冥小仙成婚这样不切合实际的念头。   以曜华的个性,他不仅不会放弃,反而日日想方设法地冲破结界。但是每次想使用仙法打破它时,结界中都会劈出利剑般的光束,似雷电砸到下来,不仅引得南极地动山摇,还仍是不能冲破结界,他怕这样贸然既不能出去,还会连累南极之地尽数摧毁,葬入山海之间。   约定的一年半载很快过去,他没能如期赶回幽冥。   却从未放弃打破南极结界的念头,他试过各种法子,却未能撼动结界分毫。三百年后终有一日,他偶然发现,唯有敛去一身仙力,穿过如密林丛生的雷电阵仗才能不撼动南极之地,走出这结界。没有仙力护体的他,被雷电划出数道口子。带着累累伤痕闯出南极,不顾伤痛赶赴幽冥。   中途被天尊的使者拦下来,说是天尊同意了我与他的婚约,让他先回玉清修养。他浑身是伤,也很难支撑到幽冥来见我,即便是见了又怕吓到我。如此,便同使者先回玉清。   半月后,他身上的伤才好些,就急于到宋府找我。   昨夜为他换药时,我曾问过他,为何身上有这样多的伤疤。他扫了一眼纵横交错的伤痕,淡淡道:“不过是小时候修炼仙法时留下的。”   这一段痛苦的经历,曜华掩饰得如此不露痕迹。确如司命所说,此生终是我辜负了他,是我亏欠他。   好一会儿,我才从曜华沉痛的经历中走出。喉咙里有些干涩,还是开口问司命:“这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三百年前,临别时他说自小与我定了婚约这件事我本就没有当真,从没想过曾经与他会有什么交集。他是高高在上的长生大帝,而我不过是个闲散小仙,他怎会认识我?怎会与我有什么婚约?   直到三百年后,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当他贵为神君,没有几个敢忤逆他的神仙。是因为我不想嫁他,他得不到觉得新鲜,才一心想着要娶我,从没有想过他是认真的。   司命的声音沉静且冰冷:“告诉你?这样你就会嫁给他吗?”   他这样问我,使我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司命又道:“我就说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同那孟妘箬一样,无情、无义。”   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如同三百年前误喝了忘川水一般。愣愣地望着静淌的忘川河,忘川之水在于忘情,我虽忘记了从前,却不想真的忘记那些让我牵挂的曾经。我,绝非无情无义。   “够了,不许你再说了。”孟姜一把将他从我眼前推开,耳边响起她袒护我的言语。怒气比他更甚,嗓音比他还大上十倍:“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吗?你这样逼她,你想让她如何?”   深吸一口气,想要一鼓作气说下去,却换成一声叹息:“她失了记忆,本已孤苦无依,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如果长生大帝真心待她,为何不守在她身边?为何还要离开?留她一人在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轻声抽泣着。   孟姜这个憨傻的丫头,居然为了我和喜欢自己的司命大吵起来。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孟姜,三百年来压在我心里的一切,即使不说,她却都晓得。   我将对曜华的愧疚压抑在心底,收起难以理清的愁绪。   掏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奔涌而出的眼泪,笑了笑低声道:“孟姜,本是我对不住曜华,你与司命这样争吵不是伤了你二人之间的感情?”   孟姜将帕子从我手里抽出,自己抹着眼泪道:“我和他才没有什么感情呢。”瞥了眼僵在那里的司命,“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说完捂住脸强压着抽泣,反而哭得更为伤心。   司命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揽到怀里,柔声道:“是我不对,你别哭了。”顿了顿,神情有些惆怅:“你不在玉清这几日我,我很想你。以后不要说什么不想见我的话。”   “你想我做什么?”她的头埋在他怀里。她确实不知司命为什么想她,更不知刚刚为何说出再不相见的话后哭得更伤心。   于司命而言,这话更似是气话,他万分妥协:“我都认错了,你还在气我?”   虽然司命不待见我,我还是忍不住为他讲出实情:“孟姜,结缘枝头的牌子是司命托白溶挂上去的,那个慕离就是他。”   孟姜这才从他怀里露出脸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盯着他问:“你的名字不就是司命吗?怎么变成慕离了?”   司命宠溺地看着她,无奈笑了笑:“你说我叫什么就是什么吧。”   锱铢必较的司命,能说出这些妥协的话来,我委实没有想到。也许这就是情之所至,情可以让自己改变,会使自己迷失方向,甚至丢了自己不知所踪。   一想到为了我历经三百年苦楚的曜华,不由得又是一阵黯然神伤,三百年前他离开了就不该存着执念再来找我,真不应该。   司命走前,我拆开包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裹着的哪里是什么公文,不过是几摞命格罢了。由此看来,此番他只是单纯地来找孟姜,不是来探望曜华的。   想到曾经在玉清时,曜华整日埋头处理着堆叠的公文,连着几日没有回去,想必书房里积压的文书早已没有地方放置了。   对此司命不以为然道:“九重天上素来都是琐碎小事多过正事,多压上几日自然有人会去处理。今次,让长生大帝在你这里偷闲几日也好。”    ☆、嫉妒   我磨磨蹭蹭地回到浮梦阁,一路想着:得知了曜华这三百年的遭遇,该怎样面对他?怎样才能弥补我对曜华的亏欠?   习习清风穿过紫色薄雾,一缕茶香缥缈如烟,弥散开来。娑罗树下青玄低眉专心煮着一壶清茶,曜华闲闲地坐在一侧转着手里的茶杯,好像在等着那茶壶里的水沸。   曜华的声音随着风飘到我耳中:“珞儿她痴心守在你身边一千年,你……视而不见。而今却来……”   我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也听不出曜华的情绪,只隐约记得“珞儿”这个名字他曾在玉清时与我说起过,只是那时并没有追究她到底是谁。   虽然听墙角并非什么有道德且光彩的事情,但好奇心使我悄悄走近两步,想听个究竟。即使我屏气凝神,稍稍向他们的方向靠了靠,还是被恰巧看过来的青玄发现了。   曜华感觉到青玄有异样神色,立即止住了下面的话,也随之望过来。   我自叹不够幸运,第一次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就被发现了,有些尴尬,讪讪地朝他们笑笑。   青玄也笑着回应我,朝我招手道:“过来,我刚煮好的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我乖乖走过去坐下,青玄化出一只青釉茶盏放在我眼前,在里面添了茶水。碧色的茶水,馥郁的茶香,无论青玄煮什么茶,都能将茶香茶味与茶色发挥到极致。   曜华将手里的茶杯递到青玄眼前,青玄颇有风度地为他也添了一杯,还很谦和地问他:“这茶,长生君以为如何?”   曜华看了看茶色、又闻了闻茶香、再品了品茶味,方道:“一般。”将杯子搁在茶案上,抓起我浮着茶叶的手,轻声道:“与夫人泡的桃花茶相比,还差些。”   我下意识想挣脱他的手,可想到了什么,只能由着他握着。干笑两声对青玄解释:“那桃花茶有些苦涩,不大适合泡茶的。”   青玄并不在意,仍是笑盈盈看我:“泡花茶需讲求方法,既要除去花蕊苦涩又要留有花香甜美。你若是喜爱花茶,改日我泡给你喝。”   风拂着枝叶,枝叶摇摆着,一些花瓣簌簌落下,我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娑罗花叶,眼见着所剩不多的黄色小花就要掉光了。   正巧这时曜华松开我的手,我连忙端起茶盏嘬了一口茶。   心里还记挂着曜华说的珞儿究竟是谁,想想还是问出口:“曜华,你刚说的珞儿是谁?此前在玉清时似乎听你提到过。”   曜华转着茶杯的手顿了片刻,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青玄。没有回答我,我料到他不会回答我,否则当初就不会与我抵赖,不承认自己说起过。   我还隐约听到曜华说这个珞儿守在青玄身边很久,说不定这个珞儿与青玄有什么感情上的瓜葛。   想到这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故而问青玄:“这个珞儿,与你……”我想了想,试探问出,“她是不是很喜欢你?刚刚听到曜华说她在你身边守了千年,你对她……对她……”我咬咬牙终于直白讲出心底的疑问:“你有没有对她动心?”   漫长的一千年,一个痴情女子守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怎会没有一点点的动心?为什么守在他身边的是这个珞儿,却不是我呢?迟迟没出现在青玄的面前里这令我感到有些遗憾。   青玄倒是一副凛然之色,平静地看着我,并不急于和我解释什么。我觉得他的反应毫无悬念地说明他不在乎我的看法。   我有些生气,还不甘心地提醒他:“你难道都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他终于不似刚才那样无动于衷,唇角稍稍浮现了一丝笑意:“当然想……”我定定看他,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青华,”曜华的声音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听着略有些突兀。他续道:“你这茶还可以,再给我添上一杯。”说着将空茶杯塞给青玄。   我斜觑曜华一眼,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要茶喝吗?叹了口气问他:“你刚刚不是说这茶一般吗?”   再看向青玄时,他轻轻摇了摇头,内容竟然变成了:“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答你。”   他用了“暂时”两个字,使我没有冲着他发脾气的理由。但堆积在心里的这口气又偏偏压不下去。   “暂时”二字解释起来大有学问,一种解释是,他终有一日会告诉我,却不是现在。另一种则是逃避问题、拖延时间的一种方式。最终,逃避问题成了诱发矛盾的起因,拖延时间成了培养矛盾的土壤。三生石上记载的那些故事中,很多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便是因为这而分开的。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任凭我将委屈、嫉妒、气愤,一一在眼中呈现故意给他看,他依旧是浅笑地凝视我。我们这样僵持了很久。   我委实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恨道:“当初我怎么会相信你?相信你真的是我的心上人,相信你也是喜欢我的。如今看来,都是骗人的!”   甩出这些气话,我拍案而起,转身就要离开。   青玄闪身挡在我面前,我伸手去推他。他居然将我揽在怀里,我挣扎反抗,极力想从他的怀里解脱,他依旧是岿然不动。   有温热的吐吸响在耳畔:“信我。”   我瞬间安静下来,有个玄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仿佛这个身影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两个字。曜华也常穿玄色衣衫,难道是他?再去寻个究竟,终是不能记起什么。   最近几日,我念及曜华三百年的遭遇,对他的态度转变许多。无论他想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应下,服侍得他甚为妥帖,这使贵为长生大帝的他很是受用,甚至有些得寸进尺。还说什么,早知我吃软不吃硬,就应用苦肉计将我留在玉清。   他虽是玩笑,可听得我着实心惊胆战了好一会,若是他以此威胁我同他回玉清该如何是好?若是他再因我伤了自己我又该如何?   那晚,我同往日一样将浮梦阁留给两位神君。曜华毫无预兆地拉着我,抚额淡淡道:“不知是否因失血过多的缘故,近来身上总觉得冷,尤其是在夜里冷得难以入眠……”   我大大的睁眼,等着长生大帝的吩咐。   “你去楼上帮我暖暖被子。”他语气淡淡的,说得很是随意,却也有几分道理。   我也答得随意:“好,等我暖好了下来叫你。”心中也颇讲道理地想将他的被子一把火烧了,谁叫他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这两句随意的对话,恰巧被刚刚迈进房内的青玄听到。他险些被门槛绊倒,却仍能不失潇洒地找回平衡,才站定急于喊住我:“痴儿,我们还去望乡台上挤一晚可好?”   我还在为他隐瞒我的事情生气。但他既然开口问我,又不好不理他,回道:“不好。”   他柔柔笑着:“你还在与我置气?”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眼中笑意更胜:“那么你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呢?”   我顺手指了指身后的曜华,心不在焉道:“麻烦你帮长生大帝暖暖床,别让他冻着了。”   我有意躲开青玄。他让我信他,我确实也没有找出他骗我的证据,若他记挂着那个珞儿,他便不会来找我,更不会留在我身边。但他有意避开珞儿不谈,这让我觉得他对我不够坦诚。   心底也有了一番计较:若是他不主动和我坦白,就不去理睬他。他能避开珞儿不谈,我也能避开他不理。   我和孟庸说起此事时,她非但不站在我这一边,反而还为青玄说了不少好话,还说什么,“帝君不与你谈及此事,定是有他的苦衷”。还劝我“早日同帝君回长乐”。   我觉得孟庸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前青玄点化过她,自然会更向着青玄一些,好在她还念及姐妹情分,收留我几日,终于不用再睡去望乡台。       ☆、离开   这一日,我回浮梦阁看看曜华伤口是否已经大好,顺便还带了去除疤痕的伤药给他。透过敞开的轩窗,看到青玄俯身在书案前,执笔在一条绢帕上不知是写着什么还是画着什么。我进来时偷偷瞥了一眼他,发现他也抬起头在看我,我立刻埋下头走到曜华跟前。曜华见到我神色似乎有些惆怅,我没有理会,一手抱着药箱,一手拽着他直奔楼上。   我细细看了他左肩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又拿出那盒去疤痕的药膏递给他:“这个你每日都抹上一些,去疤痕很有效的。”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次看得我触目惊心,丑陋的伤疤和他俊秀的脸委实不匹配。   他皱着眉接过药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对这盒药膏有意见,比如会挑剔药味浓了些之类。   却听他凉悠悠道:“近来,你是不是有些奇怪?”   “啊?”他不着边际的一句话令我甚为不解。   “你待我与青华的反差有些大,你不是向来很关心他的吗?近来为何对他总是爱理不理的?你平日里不是讨厌我吗?为何对我反倒是照顾有加的?”他一手撑着腮,颇有含义地盯了我好一会,“莫不是,回心转意想与我……”   “才不是。”我慌忙打断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与他坦白道:“青玄他故意隐瞒我和那个珞儿的私情,我才不去找他。”想了想,又道:“之前我待你不好,如今对你好点,你怎还受不住了?”   他另一只手颠颠手里的药膏,轻哼一声:“近来你事事听从于我,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究竟会‘可怜’我到何种地步。”他的脸上似有挫败。   看了看我,又闲闲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司命来过吧?”他摇摇头,自己嘟囔着:“他来过也不来给我请个安什么的,一心只惦记着他的孟姜。”又坐直了身子,问我:“他定是与你说了什么。”   他的语气肯定得使我无法反驳,但还是强装着摇摇头,自认为很恳切的:“他什么都没说。”   他伸手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你这丫头何时骗得了我?”   我想起在玉清时他说过不要在他面前卖弄小孩子的把戏。这一次没想着躲开他的手,垂着头理了理被他抚乱的额前碎发,想以此可以抚平自己凌乱的愁绪。   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嗓音:“这三百年你受了很多苦,都是因为我。”可是我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问过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告诉我,我就不会处处顶撞他故意和他作对。   怀揣着曜华不予我知晓的秘密,脑袋里浮现的全是三百年前曜华与我离别的场景。   他拉着我的手,命令道:“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必须记住,只要记得我,是你夫君。”   他郑重地看着我,一脸认真道:“待我从南极回来就接你回九重天上,我们就成亲。”   他当时的表情这样严肃专注,我却当他是在骗我搪塞我。他急着去南极之地处理要事,我却以为他是急于摆脱我。原是我误会他了,他三百年心心念念地回来接我,而我没有一天是在等他。   想着想着,眼睛微微有些酸胀,我想用力眨眨眼睛也许这样眼睛会舒服些,可又怕眨眼间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又只得强忍着。   “莫不是被本君感动了?”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端详我好一会,戏谑道:“貌似还真是很感动。”   说完,他便更靠近我一些,我晓得他要做什么,本能地将头偏了偏,装作是不经意地躲过。   他轻笑一声,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自嘲。放开我,终于敛去了揶揄我的神色:“那天我在玉清看到青华,便料到你会随他离开,我本应该将你禁足在宫中才对。可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和他走,果然那天我去北辰宫时,你趁机逃走了。”   他不经意叹了口气,“明知你不爱我,却一次次的让你等我;我明知你不想嫁我,还要追过来;明知不能带你回去,就只能由我留下。我以为错过你是因三万年的分离,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去填补我留给你的那段空白。终归是我让你等得太久,以至于让你忘了我。”   我默默听着,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此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语言原是这样苍白。   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似是沉睡的夜,漆黑且寂静:“不论经历了什么,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他。如今我才明白为何父君一再反对我与你的婚事,本是你二人前缘未了。他苦苦等了你五万年,我以为他曾经辜负过你,所以不想让他再接近你。看他用情至深,你也痴心不悔,你的心是我强求不来的,即使我是那么想得到。”   他稍有停顿,仿佛有万般无奈,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只好成全他。”   “但……”他的眼神中闪出一抹厉色,“若是他敢不珍惜你,我就不会这么容易将你让给他。若是那样。”   他望着我,目光在顷刻间变得柔和,嘴角扯出一抹笑,“你便来找我,他不要你,我要你。”   曜华的这番话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我晓得他是真心待我,我又怎会将他视为替代品?他应该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一个一心一意爱他的姑娘。   我收起萦绕不去的酸涩感觉,对着他呵呵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你添麻烦,让你收留我的。”   即使青玄和那个珞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从未想过真的再不去理他,只是吃着干醋暗自赌气罢了。我常想,倘若没有忘记他,该有多好。   曜华收起药膏,离了座位。   我抬头问他:“你去哪?”   “离开玉清有些时日了,九重天上还有很多事情等我去料理,在这里呆着委实有点说不过去。”语气似清风朗月。   我想这才是原本的他,匆匆跟过去:“我送你。”   他看看我,装模作样地叹出一口气:“果然,还是舍不得我,是不是?”   我对他露出会心的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走到青玄身边时,他停住脚步。青玄闻声看向他,起身笑道:“长生君可是要回玉清?”   曜华伸手将站在一旁的我捞过去,又推我到青玄那边。因我没个准备,一个趔趄快要跌倒时,青玄一手握在我的腰间,将我稳稳地固定在他怀里。   曜华看着青玄,淡淡道:“当年,你将她托付给我,如今我将她好好地交还于你,你可要珍视她。”   放在我腰间的手握得更为有力,片刻的安静后,青玄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郑重道:“一定。”   我透过窗子望着盈盈雾气中的娑罗树,点缀在葱葱绿叶间的花已尽数凋落,闷闷地想着,何时才能找回被忘川水封印的记忆。    ☆、解药   曜华走后不久,南海水君的小女儿碧蓝跑到幽冥来,被孟姜拦在了黄泉,问她所来何事,她说是要找个叫孟戈的幽冥小仙。孟姜这才将她带到浮梦阁。   “碧蓝”这个名字我虽未听过,但提到她是南海水君的小女儿便自然想到了迟涯。想必是竹汐与迟涯成亲的日子定了下来,约莫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吧。   我喜滋滋地迎出去。心想着三百年来,从未见识过结亲的场面,如今总算是赶上了。眼前碧色衣衫忽地闪至眼前,拉着我的手。   初当我去凡界助迟涯回归仙位时,南海水君见了我分外热情,亲自迎了出来。如今,这小公主见了我更是亲切非常。   “珞儿?”   我傻愣在原地,手任由她紧紧握着,她杏子般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这四个字。   她情绪怎这么容易激动,即使是见到救过自己哥哥的神医,也不至于此啊?我还盘算着她究竟是不是来给我送喜帖的。   等等,她,她刚刚唤我什么?   她眼睛似是浸了水般的闪亮:“三百年前,帝君大婚后便再也没见你,昔日的同窗们有的说你去跳了诛仙台下落不明,还有人说你和长生大帝去了南极之地,原来,”她有些哽咽,“原来你在这里。”   我素来抑制不住疑惑,开口问她:“你说得是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怀疑地看着她,“你确定是来找我的?”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浓黑的长发轻轻垂下,发间稀疏地缀了几颗珍珠,仿佛夜空冷星。我数着这些星星,等着她回答。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同窗碧蓝啊!”她说得笃定,不像是认错人的形容。   我努力回忆着,原来自己也是读过书上过学堂的?南海小公主居然还是我同窗,作为一个幽冥小仙,我以为这是件相当有面子的光辉经历。   她的眼泪几欲落下,却在看到我身后远远站着的青玄时忍住了。   她惊呼一声:“老师?老师竟也在这里……”   我回头,见青玄负手迈出浮梦阁,缓缓踱步过来。道:“碧蓝?你来可是给孟戈送喜帖的?”   “孟戈?”碧蓝呆呆望着青玄好一会,才木讷地从袖中翻出一张请柬。   我期待的东西终于出现,无暇他顾。从她手中抽出喜帖,婚期是下月十八。这次再去南海必须要准备一身像样的衣裳,若是再被误认为是宫娥,到了喜宴上哪还有落座的机会,早被那些上仙上神们使唤死了。   青玄微微低头凑过来,手指放在我名字上方的位置点了点。   我这才注意到,孟戈这两个字的上面写得是“青华帝君”!竹汐与青玄相识,成亲之日必然要请他来,但她怎知青玄会与我在一起。   心里悠悠一凉,迟涯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我这救命恩人也要屈居第二,摆在他青华帝君的下面。   可见,生命这东西远没有权利和地位重要,可悲可叹。   “老师……”   碧蓝的一声轻唤,阻止了我将幽怨的想法延续下去。   她似乎有些犹豫,还想说什么,却没了声音。   我倒是对碧蓝是我同窗的这件事很是好奇,想与她多聊上两句。一来同窗多年未见,理应叙叙旧,纵使我是对这没有丝毫印象,走个过场也是应当的。二来,好一解方才她留给我的疑惑。   便留下她,支开青玄:“你去给碧蓝公主泡杯茶可好?”   青玄依旧是噙着笑,站在那里,看着我。   “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老师为我泡茶,我……”她神色古怪,结结巴巴道:“今日不知老师也在……嗯,叨扰了。”说完竟遁了。   我咂咂嘴,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就想看着一只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恨恨地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为何把她吓跑了?”   青玄并未看我,望着远处的碧色小点,悠悠道:“你没听她喊我什么?”   我反问他:“那又如何?”   “这四海八荒哪里有师父给徒弟倒茶的道理。”他收回目光,偏过头看我。   我低头凝眉思索着:他们这些神仙就是规矩多,给徒弟倒杯茶能怎样?即使是传出去也会成为一段神仙界佳话。以青玄这样温和的性子不会介意这些,他所言不过是借口,怕我晓得了什么才对。   终于,我想到了要紧的地方,三百年前,碧蓝是我的同窗,青玄是她的师父,那么我是不是……   我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若说是师徒之间倒杯茶可作为佳话,那么师徒之间……像我与青玄之间,是否要做笑谈了?   我学着碧蓝的语气,唤他:“老师?”   他微微一滞:“你从未这样唤过我,我与你……”他沉吟着,“不是师徒关系。”   “不是师徒关系?那是什么关系?”我微仰着头看他,甚是不解。   他低下头,灼灼注视着我:“就是现在这种关系。”说完,凑过来,在我的唇上留下一枚红色印记。   我刹那间羞红了脸,埋下头看着他的一片衣角悠扬飘起,紧贴着我的乱飞的裙摆。   稍稍放下心来,还好自己没有做出连凡间都认为有违人伦的事情,师徒恋固然浪漫,能得到好结果的少之又少。若我与青玄真是这种关系,定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得到他。   三百年前姑姑和曜华所说的,我活了几万年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这话显然是骗我的。试问谁会将自己的心上人,作为不值得记住的部分从记忆里抹去?   戚月与我说,执念能唤醒封印的记忆。我越来越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我一直很努力地想去记起和青玄的点滴,终是连记忆的片段都没有在脑袋里闪现过。   如今,即使那些鬼魂饮的不是忘川水,而是姑姑的迷汤,但找寻忘川水解药这件事,仍是幽冥的大忌,是违反天规的。   醧忘台是幽冥禁地,除了姑姑与我还有几个驻守在醧忘台的小鬼以外谁都不可擅自出入,即使是孟姜和孟庸也不能。故而在这里做违反天规的事情是较为安全的。   今日,青玄寻我到醧忘台。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愣了半晌,开口与他说话:“你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小鬼居然没有把你拦在外面?”话一出口才想到他是青华帝君,九幽冥本属他的管辖,自然进得了醧忘台。   青玄站在那里,苦笑着问我:“你将自己关在这里,是在躲着我吗?”   说到躲他,我立刻想到了因为什么才躲到这里。   我也追问过青玄,让他讲讲我和他的过去,可他却说什么过去远没有现在重要,更没有未来重要。   这分明是在搪塞,甚至他还没有和我坦白珞儿是谁,为什么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想到这些我更加生气。   故而当他再次提出同他回长乐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从前的过往他不予我知晓,我便要自己探出个究竟。这才萌生了找忘川水解药的想法。   没好气道:“躲你做什么?我才没兴趣与你捉迷藏。”随后摆摆手,又道:“我很忙,你出去吧。”   青玄凡事太能包容,任我做出怎样一副对他不理不睬的形容,他都不同我计较,或者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踱步过来,嗓音低沉:“那几日你对长生很是温顺乖巧,对我倒是爱理不理的。如今他走了你还在躲我。”   他垂头看我,唇角仍挂着好看的笑,认真道:“我有些生气了,你说该如何?”   此时幽冥之外应是黑夜,这里虽没有昼夜之分,紫色的雾气浓重了许多,近似黑色。书案上微亮的烛火映出他如夜空繁星的眸子,驱散了他周身的阴暗。   我看着他的眼睛直直发愣,用力咬了咬唇想借着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去沉浸在他的蛊惑之中。   回答他的口气还是有些涩然:“你才不会生气,你根本不在乎我。”若是在乎,怎会明知我对珞儿的事情心存疑虑,却任由我去疑虑,不向我解释。   “谁说我不在乎?”青玄微皱着眉,眉间的一抹尘埃浮现在我眼前,那是因为我忘记了,才会看不懂的东西。   我垂了眼帘,沉默着,尽量不去看他。但它已深刻在心里,直觉告诉我那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封存的记忆是我们之间不可忽视的距离。   我的淡漠终于使他注意到书案上摞放的医药典籍,还有我做的一本批注,他问我:“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的事情瞒着我不要我知晓,我的事情你也不必什么都了解。”我继续与他置气。   他凑过去,拿起我做批注的本子看了看,凝眉像是做着一番仔细的研究:“你这是……”   我怕被他知晓定要规劝我不要违反天条什么的,一把夺过本子将它藏在身后。我不管什么天条天规只要能记起从前,那些从前我在他面前存在过的证据。说不定还会从中得知那个珞儿是谁,她和青玄又是什么关系。   他靠近我,柔和的声音低响在耳畔:“痴儿,真是我的痴儿呢。不要想这些,同我回长乐,可好?”刚想伸出手来抱住我。   我连忙将他推开,一直推到门外。   我怕当他拥我入怀时我会变得不清醒,那时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听从,不管他编什么故事给我听都会相信,脑袋转都不会转一下,简直形同虚设。   第一次觉得我不应贪恋他的甜言蜜语,第一次觉得他的温柔是这么可怕。   推他出去时还特意下了狠心,指着那些小鬼厉声吩咐道:“你们谁敢再放他进来,我就让你们尝尝醧忘台上的酷刑,然后将你们扔进畜生道受轮回之苦!”   它们哪里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颤抖地连连应了下来,又极为难且恭敬地附在青玄脚下,想将他请出去。   他起初站在原地并不想离开,当我转身关上房门时,感觉到他投到我身上的灼灼目光。我忍住欲望没有抬头看他,我想回望到的依旧是我读不懂的那抹尘埃。   我在醧忘台呆了两天两夜,将所有医书尽数翻腾出来。其中有一本书,封皮旧的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暗淡不清。这是一本上古时期所著的医书,我翻开它果真看到了我想找的东西。   其中记载着,有一种可唤起所有潜藏的意识和欲望的果实,叫多罗果。相传,此树常会招惹一些怀有邪念的鬼魅祭栖,是棵不详之树。   故而,不知是哪位心怀苍生的神君,向天君提出此树寄生鬼魅,会使一些仙根不稳的小神仙们产生贪念、误入歧途。天君便准许他将这四海八荒的多罗树尽数砍去。   如今只余魔界境内的天虞山上生长此树。   我不知它是否能解除我记忆的封印,但总是要试上一试。   我兴冲冲地跑出醧忘台,看到青玄两条腿一伸一曲靠坐在树下。这棵树早些年前就已枯败,玉白清逸的身影和他背后枯荣的景致,让我不想再用眼睛去描绘这清冷的画面。   慢慢走近,他却是闭着眼睛,应是在熟睡。我两日没有迈出过醧忘台,又不许他进去,他便在这里守着。我蹲下身,浅笑着凝视他,伸手想去触摸他的眉间,却在将要碰到他时,按捺下了欲望。怕吵醒他,更怕能拂去那抹尘埃的人不是我。   默默收回想去摸他的手,垂眼间看到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攥着一只红色的小木牌,那是我为自己求的姻缘,也是我许他相伴长乐的誓言。   我知晓他将木牌从结缘树上取下后,一直想将它要回来,等有机会将它重新挂回到结缘枝头。   而他却像孩子似的,护着它就像是护着一颗糖花,说什么也不给我。还说这木牌放在他身上要比挂在结缘树上灵验许多。我无奈,只得由着他。   我暗暗道:“青玄,等我回来,也许再见到我时,我会找回那些有你的记忆,等到那时便与你相伴长乐。”   “痴儿。”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来不及分辨他是在唤我,还是梦呓。慌慌张张对着他施了个昏睡的法术,他果真睡得更为安然。   而后形色匆匆地离开九幽冥。    作者有话要说:多罗树的果实成熟时会变成红色,形状如同大石榴,可以食用。多罗树的树干如果被砍掉,只留下根,是不会再长出新芽的,所以在佛典中,比喻断绝欲望或烦恼以及消除生死轮回的根本 ☆、朝花   天虞山是四海以外的一处南荒之地,重峦叠嶂,绵亘百里,隐天蔽日。山下水流,错综复杂,急湍甚箭。可谓是山高水险之地,此地也正是魔族领地。   三百年前魔族与神族的一场交战打破了两族多年辛苦维护的和平局势。   因是三百年前的事情,恰巧那是我丢失记忆的一年,究竟两族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晓得,不过是从孟姜口中了解一二。   这些本与我无关,但我这个幽冥小仙来到魔族的统辖范围内,还是行事谨慎些好,偷偷摘了多罗果就赶回幽冥,不做逗留,以免被魔族察觉闯进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是夜,高悬的明月被浮云笼罩,稀疏的星子寥寥几颗。又因被山中突生的悬崖峭壁所遮挡,山谷之内越发幽暗。   距我所站的数丈之外,是高大挺拔的多罗树,山谷之中夜风骤起,月色刚微微露出,却又很快被乌云掩盖。虽是片刻的光亮,也足矣令我看到浮动摇摆的树叶下闪现出红色的果实。   我迫不及待一跃而起,去摘垂在枝头的多罗果。在我翻身跃起的同时,骤起的夜风,浓黑的乌云,随之招来了电闪雷鸣。   闪电划出一道冰冷的白光,照亮四周,前一刻耳边还响起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后一刻便被雷声掩埋,突如其来的雷电惊得我重重一抖,心跳声有些急促紊乱,我不知为什么会害怕,甚至是恐惧。   恍然觉着这样的雷鸣电闪同我梦到的那处高台之上的雷电之势有所相似,却并非完全相同。   我还是强忍着一点一点朝我侵袭而来的恐惧感,摘下了一颗多罗果。借着有一道闪电的光束投下来,我看着手中映得发白的多罗果,瞬间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垂头专注且小心地看着怀中女子,他就是青玄。   我的头似是被重似千斤的东西撞击着,又似是脚下的一方土地在摇晃着有些晕眩。   手中一松,多罗果逃出掌心滚落在地上。我还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个,更来不及探究我是怎么了。   “璎珞!”   我本能地抬头寻声望去,雷电之中一个女子站在我面前,她背光而立,我眯着眼睛仍是不能将她看清。   只听她厉声道:“你竟敢到我魔界来盗取多罗果?”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把长鞭,“既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休怪我不客气!”言罢长鞭被高高挥起,那鞭子似是迫不及待朝我身上飞来。   一切太过突然,纵使我心中有再多疑惑,也清醒地意识到,我被魔族发现,她是来取我性命的。   我跃到半空,伸手祭出毓秀剑。我虽是不常练剑有些生疏但还算身手敏捷,挥剑险险躲过了她的长鞭。   她的长鞭却丝毫不减狠厉之势,连连挥舞着迎面劈来。此间我抬剑躲避不及身上着着实实地挨了几鞭,留下又长又粗的数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水蓝色的衣衫被血晕染成紫色。疼得我气都不敢喘一下。   夜空中的雷电仍未停歇,拼杀不过半刻,直觉告诉我,我撑不了多久。   她的长鞭似蛟龙游转,再次朝我抽打过来。我奋力之下挥出第一道剑光,硬是将还未近身的长鞭斩断。我有片刻的愣怔,何时,我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能舞出这样的剑光来。   她连连后退几步,见长鞭被我斩断,冷笑一声。顺手引了一道雷电,在手中积蓄着。心里暗骂着,我不过是偷了她的多罗果,她却要置我于死地,魔族的女子真是不通情理。   一道盛光,急促朝我呼啸而来。我以拼死一搏的态度趁势挽起一个剑花朝急速而来的盛光刺去。   山谷间雷声闷闷回荡,两股力量相抵触时,才感到自己剑风的凌厉。尽管它最终没能取我的性命,但我被弹到身后的多罗树上,重重摔在地上时感觉喉咙有些惺甜,不由得咳了两声,居然呕出了两口血。   落地后身体像是要撕裂一般,紧咬的牙关微颤着,忍着疼想站起身,却终是不能。侧目瞥见自己裙摆处露出的一断长长的尾巴,那,那分明是一条蛇的尾巴。之前一心顾着活命,竟不晓得它何时从我的身上长出来。   若不是我此时疼得发不出半分声响,否则一定会惊呼出声。头顶盘旋不去的雷电本足矣让我心惊,此刻见到自己这幅形容更觉胆颤。   那魔族女子走近我,冷声道:“你说,青华他会不会来救你?”   我想去看她,问她是谁,她怎知青玄会来救我。可脑袋本就疼痛眩晕,加之挨了她几道鞭子,又被雷电所伤,越发不清楚。   耳边的雷声震耳欲聋,我终于昏厥过去。      我缓缓睁开眼睛,皆是缭绕烟雾、白茫一色。支撑起身子,四处看了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个红衣男子出现在我面前,银色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松松系着。他弯下腰,朝我伸出一只手:“你受伤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垂头看了看自己。裙摆下的那条蛇尾不见了,身上虽有深可见骨的鞭伤,却并未感到疼。   问出此时最大的疑惑:“这是哪里?”   他见我似乎没有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打算,索性在我身侧坐下,脸上毫无表情:“这里是多罗之境。”   “多罗之境……多罗树……”   我终于想起上古医书上的记载:此树寄生鬼魅,会使一些仙根不稳的小神仙们产生贪念、误入歧途。   如此说来,我是被自己的欲念卷进了这里。我没有问他,有没有出去的法子。   反而问他:“在这里,可能找到被遗忘的过去?”   他细长的眼中映出我的期待:“在这里,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是……”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得到我三百年前的记忆?”我的手抓住他的衣袖,问道。   他眯着一双眼睛看我,有些莫测:“这个不难,但是……你可知我是谁?你不怕吗?”   我确实不知他是谁,怕?我为什么要怕?那个魔族女子差点将我打死,都不曾怕过。   我摇摇头:“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这对我很重要。”   我想知晓青玄怀中为何抱着别的女子,那个女子美丽不可方物,她是谁,她可是曜华所说的珞儿?   遗忘太多,以至于觉得自己没有真实存在过,回首过去皆是空无。   他广袖一挥,白茫烟雾中化出一面镜子,如湖面清澈极致透明。   “你想看到什么?”他问。   “我要看我和青玄的曾经。”青玄说过去远没有未来重要,可于我而言,没有过去,未来便是空中楼阁,我会不安、会害怕。   他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地念出两个字:“青华……”   镜中已有别有一番景象,昔日重现眼前。   元明文举天,学堂之上。我埋头读着一本上古史书,一旁的碧蓝用笔杆在我的书册上敲了敲。   她瞅着我手中的史书,秀眉微蹙:“我们平日里最讨厌读史书,这学堂上也只有你喜欢读史。”   我讪讪笑着:“这九重天上,大大小小的神仙不计其数。且不论旁的,单说那些住在三清的帝皇、真仙,书中都言‘非可具述’。再者不算那些仙逝的归于混沌的神仙们,大多皆有十几万岁的高龄。你觉得这样复杂的宏观巨著,我怎会喜欢?”   手抚上册子中的“青华”二字,想了想,道:“但……若是其中有自己感兴趣的部分,记载历史的文字成了有意思的故事,读起来自然没有那样闷了。”   碧蓝拿开我的手,遮住的两个字映入她的眼帘,她撇撇嘴道:“青华帝君无论相貌、学识皆是数一数二的。他对谁都是满含笑意,却总觉得这笑能拒人于千里。”   说着,予我指了指前来授课的文昌帝君:“这位帝君文采风流,倒是更令我偏爱。”   我无奈:“文昌帝君文笔出众,他随性作几首小诗就能将你迷成这样?”又为青华辩解道,“作诗嘛,青华帝君自然是会的。”      课业上的事情,我素来抱着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态度。无论是史书、佛经、道法、做文章我都不喜欢,但仍要强迫自己处处做得最好。   让父君送我到这里求学,是接近青华、一睹帝君风采的好机会。月夜下的洗妆园,我永生难忘,也不想他忘记。   我想方设法地找出一堆问题向他请教,许是我在他面前出现得太过频繁,终于使这位拒人于千里的帝君注意到我。将一些深奥繁琐的经卷拿予我看。   从上古时期留下的组训:有借必还。如此,我便以还书为由走进了他的妙严宫。   眼前的这棵树正值花期,枝头和树干上到处布满了红色的花朵,枝叶被花朵压得柔软垂下,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美丽的金红色。   我问青华:“这棵树真是怪异,连树干上都能开出花来,我从没见过。”   他站在我身后,为我解释着:“这是无忧树。佛生于无忧树下,成道于菩提树下,入灭于娑罗树林。相传,这种树能消除悲伤,因此称之为‘无忧’。”   “无忧?它真的能解忧?”我转头看向他。   他的眼睛沉黑如深夜,神秘且浩瀚无边迹:“无忧不过是心中所愿,生者,岂能无忧。”   我试图在他眼中寻找到什么:“你贵为帝君,难道也有忧愁、悲伤?”   他沉默着,我想他是心系苍生的救苦天尊,他的忧愁或许源于苦难中的苍生。   半晌,他柔柔笑着:“这个不论身份地位,即使是天君也有他所忧。那么……珞儿,你可有忧愁?”   第一次听他唤我的名字,心头微微一颤,原来他唤我是这般轻柔,似春风。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不过五万岁,年少不知愁滋味。”   我的哀愁便是怎样才能留守在他身边,但这是秘密,不足以让旁人知晓。   游思中,袅袅琴音响起。   无忧树下,青华盘膝而坐。一袭玉白袍子,圣白衣袂合风轻舞。修长的手指若白蝶一般在七根琴弦间翻飞,透过龙脑香的缥缈烟气,看到那浅笑的唇,俊挺的鼻梁,灿若星辰眉眼,眉间隐约浮现一抹清浅哀伤之色。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抚琴。   他低着头,专注在七根琴弦之上:“珞儿,你在洗妆园跳的那支舞,能不能再跳给我看?”   洗妆园,我误闯他的梨花清梦,他竟还记得,清楚记得……   我踏着流水般的音色,翩跹起舞。   细碎纷繁的舞步轻恍如白云漂浮慢移,袅娜轻摆的腰肢仿若春风中垂柳轻盈摇曳,婉转流连的素手好似枝头梨花跃然绽放。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在风中消散,同无忧花瓣一起随风飘落,缓缓停下。   浅笑望向他,若能这样守在他身边,足矣。   几日后,碧蓝拿着文昌帝君新作的词在我面前炫耀:“我敢打赌,青华帝君绝不会写这样的词句。”   我甚是不服,抢过来,念了念:“重山复水烟雨,沿岸折柳相送,凝眸与离绪,回首处。谁人三弄哀筝?惊醒竹窗幽梦,幽梦桃花盟,晚风清。”   “怎样?是不是写得很好?青华帝君就从没写过这样的词句。”碧蓝不住地又是一阵赞叹。   我嗤之以鼻:“文昌帝君的文笔越发小家子气了,这更像是女子的闺阁之作。青华帝君他……”    作者有话要说:无忧树,音译为阿输柯树、阿叔迦树。树干直立,其叶似槐,花红色,极鲜艳。相传释尊于此种树下诞生 ☆、夕拾   “咳咳,”我觉得这干咳的声音有些耳熟,思索着转身,文昌帝君就站在我身后!   他故意板起一张脸,与我道:“璎珞,你的评判令本君大为受教,不如你也来做一篇,咱们切磋下文笔。”   我被文昌帝君吓得汗流浃背,默念了几句佛。深以为在议论他人之时,应先回头仔细瞅瞅。   若说是其他功课,多下些功夫便是了。可作诗写词,我委实没有天赋。   因青华指导我的课业,故而我时常出入妙严宫。书房内,我支着头,呆愣愣地盯着手中的经书,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青华坐在我身旁翻了一页书。   起初,我并不想麻烦青华。可思来想去,此事也是由他而起,若不是我极力袒护他,才不会招来文昌帝君这个大麻烦。   我一五一十地将此事讲与他听,他微微笑了下,摇头道:“看来琼霄仙子是要去人间呆上一段时日了。”   “啊?”我不甚明了,这琼霄仙子与文昌帝君的词有什么关联。   他宽慰我道:“无妨,我替你写一篇,你交给他便是了。”   心中窃喜,一来,逃过文昌帝君的刁难;二来,我也好拿着青华的诗在碧蓝面前夸耀一番。   “抚琴低吟惆怅事,挥毫赋阙忆往昔,花落曲罢终成灰,孤影彷徨何处归?”文昌帝君拿着诗反复读着。   好一会,抬头问我:“这诗是青华君替你写的吧?”   他即已察觉,我便不好不照实说。   文昌帝君沉吟着:“五万年了,自她走后,青华再未动过笔墨。如今这诗里满是生死相忆。”说完,他哀叹一声,“你这小丫头,有些能耐,青华君封笔多年,再次提笔竟是为了给你解围。”   这句话,我并未深究,青华为我挽回了些颜面,无比欣喜。对诗词一窍不通的我,必然没有在意诗中所写,是怎样的情与景。   青华帮了我,我不知该用什么谢他。在潮音,有的仙君会用玉石雕刻出自己心上人的模样,然后送给她,以表思慕之情。   我不会雕刻,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玉石,便找了块手掌大小的沉香木。日日揣在身上,闲来无事时,便找个清静的地方,拿出来照着青华的模样刻上一刻。   “怎么一点都不像……”我拿着终于刻好木雕,想着青华的模样,在心里仔细比对一番后,对自己的作品大为失望。   “你想它像什么?”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青华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中的沉香木。此时再想将它藏起来,已是不能。   我从地上站起来,干笑着:“呵呵,没,它什么都不像。这个实在是太难看了,还是,还是不要了吧。”说着就要把它丢进前面的池水里。   青华伸手拦住我,拿着它端详了好一会,才道:“我觉得它有点像……”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等待着他的评价。希望他能认出是他,又怕他认出。   “你可认识元始天尊之子,曜华?”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块木雕上,使我看不清他眼底透露出的情绪。   曜华那小子,我自然认识,他住在潮音时经常欺负我,喜欢蹂躏我的脑袋,或拍或揉的甚是讨厌。不过除此之外,对我还算可以。但是青华怎会问这个?   我忽然反映过来,忙解释着:“这个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他看着我慌张的表情,有了些笑意:“平日里多学些仙法,不要做这个耗费时间。”   我闷闷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将木雕还给我,而是将它带走了。   他离开时,我才想起来,这本是要送给他以表谢意的。抱着脑袋思索半天,这个礼物究竟是送出去了?还是没送出去呢?      思来想去,总结出,他是个品位高雅的神君,像我们潮音这种乡野之地,送个木雕什么的他定然不会喜欢,否则就不会劝诫我要努力学习法术,还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   我一直视它为一件陶冶情操的事情,以此来陶冶我对青华的仰慕之情。但他不喜欢这个,我便换个他喜欢的。   青华喜好茶艺,我转而对茶道产生了兴趣。   一潭翠滴瑶池,清风晓色,池中盛开着九色莲。四海八荒之内只有妙严宫才有的九色莲,自然化出、真气结成,发出幽幽的九色光芒。   瑶池之中有一方近水平台,四周被碧色池水和九色莲环绕。近水平台之上,有方形的茶案,茶案上摆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我低着头,静气凝神。洗杯烫盏,洗茶注汤,做得一丝不苟。   而后将一只闻香杯递给对面的青华,轻声道:“帝君觉得这茶香气如何?”   青华慢慢接过,放在鼻端闻了闻,回应道:“天然花香、馥郁醇厚。”   “帝君可喜欢?”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含笑点点头,露出星样的眸子:“喜欢。”   我惴惴的心才得以放下,暗喜,可算是做了件讨他喜欢的事情。   是夜,月色明朗,难得我也会失眠。左右也是睡不着,便想起到洗妆园走走。   夜无尘,月如银。新月如钩,流光徘徊。月影庭树,浮摇幽梦。   青华孤坐梨花树下独酌,如同我初遇他时。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他写的那句“孤影彷徨何处归”。   我藏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隐约觉得他的彷徨皆是因等待着什么人。   去够酒壶的手顿在半空,有片刻的停滞,他执起酒壶斟了一杯,嘴角浮出笑来:“可是你回来了?”   他发现了我,只得走过去,装作刚刚走到这里碰巧遇到,然后与他闲聊两句。我在心里盘算好这些,刚想迈步,却见他身侧闪出一个颀长的紫色身影。   原来青华是在等他。   “你还在等她?”紫衣神君在一旁坐下,随手化出个酒盏,径自倒了一杯。饮下后,皱了皱眉,看着空盏略显不快。   难道,青华等的不是他?   青华微微抬眼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作答。   “神仙不过一世而已,死了便再没有什么来世。你耗去几万年修为,将她的元神聚在一处,元神化作梨花花种,种在洗妆园吸收天地灵气……可五万年了,她的元神依旧沉睡,何时能等到她修成神女?”紫衣神君显得有些急躁:“也许那只是她的一滴泪,她的元神早已散尽!你竟还是这般执迷?”   玉质的酒杯在青华修长的指间折射出一道清冷月光,闪过我眼前。   他回忆道:“那日,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怀里慢慢消散,能留下的不过是她死前的一滴眼泪,便以此祭放她的元神,眼泪与元神交融时才化出了这颗花种,想等到花开之时助她回归神位。如今过了五万年,却未见一片花叶。”   他顿了顿,沉吟着:“或许她想了别的法子……”   紫衣神君重重叹息着:“我向来觉得你冷静睿智,可沾了情字,你是千般万般的愚钝。”   “紫薇君不用再劝了,终有一天她会回来。”青华的眸子没有一丝神采,眉间的那抹尘埃是因等待而落停。   我听得一知半解,只知他是承受了生死别离,而这生死别离是因梨花元君的仙逝。诚然,神仙至此一世,她再无活过来的可能。青华的等待,注定没有结果。   紫薇大帝离开后,他站在梨花疏影之中,孤独寂寥得紧,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身影,莫名地心酸,险些有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不要再等下去的冲动。   他在花树下站了一夜,我望着他的背影,一夜。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我,但我甘愿这样安静地陪着他。纵然这样的痴守,如同他的等待,亦是无边。   他将自己困在重重围墙之内,我在围墙之外静守他千年。妄想着有一天,他会走出这重围,看到我。      青华平日里不仅传授我仙法、剑术,还教我煮茶、弹琴、书法之类。我觉得他是想让我做一个全能的高素质的神仙。我说不清是否真的喜欢这些,但这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理由,所以格外勤奋好学。   原认为自己提早历劫,升为上神,他会为我感到高兴。可是在我历了天劫之后,他抱我回妙严宫,这一路上只皱眉看了我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原本温和的脸变得冷峻而严肃,不知他心中所想,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晓。   当夜,他唤我一声“痴儿”。我觉得他是在想梨花元君,他抚上我额头时,还以为自己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   在床榻上躺了半年之久,终于恢复往日的活蹦乱跳。   洗妆园内,梨花似雪似云,层层叠叠,香飘满园,九重天上唯有洗妆园有这般的梨花美景。   我不知青华为何带我到这里。   “身子可大好了?”他笑盈盈地问我。   我想了想,这半年都是由他来照顾,好不好他自然晓得。他定是想问我,半年前他教我的剑法还会不会。   自信满满地掏出毓秀剑,手握剑柄的那一刻,又心生懊恼:“帝君,你教的剑法太难了,我舞不出你的刚毅敏捷。”   他摇着头笑了笑。   他温润如玉,眼中常带笑意,却能拒人至千里。可今日的笑,令我恍然觉得,他走出了围墙,真正地站到我面前。我惊呆住了。   他行至我身后,一只手握着我执剑的手,一只手放到我的腰间。柔声道:“以身带剑、剑随身走。我,再教你一遍。”   我还愣愣地无甚反映,他的胸膛已经贴上我的僵直脊背。   剑舞花飞,剑花缭乱,有暗香凝在剑锋。大片梨花仿若千重白雪簌簌飘落,掩住了他瞬息变幻的剑法。   而我对他千年的痴恋,仅止于此时此刻……   千年浮华,转瞬皆空。   我低下头,捂住眼睛,不去看幻境中的两个身影:“我不想,不想看下去了。”   我是守在青玄身边的珞儿,可他心心念念的不是我。   身边的红衣男子缓缓道:“其实这些你早已记起,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是的,我早已想起诛仙台上青华奋不顾身地要去保护灵玉,隐忍的眼神里始终没有映出我的身影。   执念,终归是执念唤醒了封印的记忆。对青华千年的迷恋就是我的执念,直至三百年后依旧沉沦。执念这种东西,还真是要不得。   自灵玉归位,警告我保持与青玄的距离后,我便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与灵玉成婚的那个夜晚,他是如何珍视她,将她的娇艳脸颊捧在掌心。我伤心欲绝跌下诛仙台。   问自己,三百年后的我,今时今日可还会对他如此痴迷?于他而言我是什么?是过客?是路人?还是一场笑话?   纵使我千方百计地想去记起从前又有何用?过去的一千年里,我找回的记忆里他并不喜欢我,找到的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的证据罢了。   “痴儿……”是青玄的声音。   红衣男子淡淡道:“他来找你了。”   “我不会同他回去的。”我早已心灰意冷。   既然他已经和灵玉成婚,为何还要来招惹我?我躲到了幽冥,已经忘了他,他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自称是我的心上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红衣男子朝我探过身来,将我散开的长发缠在指间:“我也不会放了你,任由你同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大人们,收藏留评吧!悠飏感激不尽^-^ ☆、幻境   我惊讶地看着他。   红唇微翘,他的笑有些妖媚:“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   手从我脸上移开,眨眼间,身后长出枝繁叶茂的多罗树,他斜靠在树干:“也罢,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魔君沧溟。”   “沧溟……”我重复道,“你是魔君?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死了。”他的语气轻飘,似乎谈论的是他人的生死。   他瞟了我一眼,又道:“五万年前,我败给了青华,从此魔族只得对神族俯首称臣。”   我从战争史料上曾看到过,那场战争青华赢得漂亮。   混沌初开,六界之内皆为乱世。六界之中唯有神族与魔族相抗衡,同分天下长达千千万万年之久。   自神族现今的这位天君登基以来,壮志满怀,想一统六界,使其皆臣服于神族。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自然少不了兵革之事。与魔族的战事一起,数万年间两族纷争不断。   当年天君座下有勾陈、青华和紫薇三位神君作为统帅,分为左、中、右三路大军直插魔族腹地。   青华统帅中路大军与魔君亲率的部队正面交锋。硝烟弥漫,烽火连天。魔君由进攻之势转为守城之策,青华统帅的天兵天将将魔族军队围困在天虞山上,魔族将自己暴露在高地,但从地势上便可判定魔族必败。即便如此,魔君仍是负隅顽抗。   青华不忍看到生灵涂炭,下令道:“凡是缴械投降者不与处置,放还。”   魔族将士本以为或退或进皆是死,才与魔君顽强抵抗。听此一说,纷纷投诚于青华,以保性命。如此,由魔君率领的主要人马败退给青华,很快神族大捷的喜讯传至九重天。   天君为表自己是个盛世明君,主动与魔君议和。议和内容无外乎对天君俯首称臣,年年进献贡品之类。   史书的记载也仅限于此。   我思索着,问他:“神族的史册上并未记载你是死于那场战争啊?”   他懒洋洋道:“既然你忘记了,我便帮你回忆回忆。”   幻镜之中,沙场点兵、铁马冰河之后,是九重天上的一场盛宴。   天君在玉清设宴款待魔君,以庆祝两界结束战乱,维持睦邻友好的关系。可这睦邻友好不过是因天君他胜了,若是他输了,他怎会甘愿与魔君和平相处呢?   宴会之上,魔君一见青华便想起自己如刀俎上的鱼肉,任由神族宰割这样的结果,是败他所赐,他如今要过着俯首称臣的日子,自然也不得他好过。   听闻青华这样的神仙,不图名利,平日里煮茶、下棋、读佛经甚是清心寡欲。可谁没有软肋?如青华这样宅心仁厚的神仙,他的软肋便是个“情”字。青华帝君对梨花元君有情的传闻这四海八荒谁不知晓?   魔君执起酒杯,向高高在上的天君拜到:“听闻九重天之上,论起舞姿优美动人的除了那广寒仙子,便是梨花元君了。臣正巧喜好歌舞……”   天君正喝得兴致勃勃,随口应道:“召梨花元君过来。”   青华杯中的酒洒出了几滴,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灵玉一袭圣洁白衣,立在大殿中央,天君命她舞上一曲。   魔君的眼神一错不错地停留在梨花元君的身上,曲终歌舞罢。   他又开口道:“梨花元君比传闻中还要貌美,斗胆请天君将她赐予臣,以示两族友好。”   天君终于醒了几分酒意,不置可否地望向青华。青华的手紧紧攥住酒杯,骨节泛白。他似是在极力隐忍,瓷杯终于被他捏碎。   这一声碎响,惊得灵玉心头一颤,她晓得他的脾气,更知他心中所想。他定然不能容忍自己与魔君成亲,但天君更不会因一个灵玉,打破与魔族建立起的和平关系。若是两族再引发争端,那是心系苍生的青华不愿看到的。   正值青华拍案而起之际,梨花元君抢先开口道:“承蒙魔君厚爱,灵玉喜不自胜,自然是愿意的。”   天君不住地赞赏着梨花元君识大体,重大局。   由此看来,天君不想破坏才建立起的和平局面。若是青华极力反对,天君会怎样对他?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始终垂着头,不敢看青华的神色。或许是不看也知此时的他,眉头紧锁,难以相信这话竟是由她说出。   “你是真的想嫁给他?”青华追出殿外,拦在她面前,他不想听她的回答,“我不会由着你这样胡闹,这纷争本与你无关,你逞什么强?”   她不能多做停留,她表演得如此完美,多停留一刻,便会多露出一丝破绽被他知晓。   魔君尾随着出了大殿,开口道:“看来梨花元君亦是青华帝君的心上人呢……如今我是夺你所爱了。”   “你想如何?”青华帝君压抑道。   “如何?我魔族有今日不都是拜你所赐?你问我想如何?不过,我是真的想要得到她。”   魔君身处玉清,青华只得忍让,刚刚平息的战事不能因他再次燃起。   三日过后,魔君迎娶梨花元君。青华久候在天虞山,他想带着灵玉去长乐界,做个散仙,再不插手神族之事。   青华执剑挡在魔君迎亲的仪仗前,击退魔君众多护卫,从软轿内拉出一个红衣盛装的女子,她无比惊艳。他却没有丝毫在意:“跟我走!”   魔君就站在青华身后,指间化出三片锋利玄冰,还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玄冰齐齐朝着青华的背后飞出。   玄冰未有一片仅得了青华,而尽数落进灵玉体内。青华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远处的魔君亦是。   青华搂住她将要滑落的身体,她如同梨花瓣纷纷弃了枝头奔赴流水。   往生剑以迅猛之势从手中飞出,直插魔君心脏。   青华看着怀里气泽越来越微弱的她,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灵玉,你……”   “出兵前,你问我,可愿嫁给你……”言语喘息间,鲜血沿着冰片汩汩涌出。   他轻颤着,像是在害怕:“不要说话,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他在想办法,想要挽留她。   “青玄,”她费力摇摇头,声音却是飘忽,眼角凝着一滴清泪迟迟没有落下,“我不喜欢你,不会嫁给你。”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那滴眼泪终于坠落。眨眼间,她伴着一缕幽香飘散于山谷之中。   她予青华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不喜欢你,不会嫁给你。”   “痴儿……”青华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掌心,是晶莹的泪滴,还尚余一丝温热。      摊开的掌心唯有灵玉落下的一滴清泪,他损耗七万年修为才使得灵玉的元神免遭灰飞的下场。将她的元神凝聚在泪滴之中,化作一颗梨花花种。   这颗花种由灵玉的元神所化。这便是青华栽种在洗妆园的梨花树种,待到花开满树的时候,会是他与灵玉重逢之时。   原来,同窗们所说,梨花元君有仙体留下,尸首葬在无妄海。那些不过是传闻。但青华确是将灵玉的元神祭养在洗妆园的梨树中,只是这棵梨花树始终没能长出。   魔君将往生剑从心口拔出,扔到地上,冷笑着:“青华,当初我在这里败给你,如今你还要在这里抢走我的王后。即便我死了,魔族的后人也要与你势不两立。”他看了眼青华手心里的花种,“你若有那个能耐让她死而复生,魔族的后人也要将她锁在崇明宫内,她是我的!”   天虞山,多罗树生长之地。魔君凭借强大的欲念将自己化作鬼魅,寄居在多罗树中,造出如今的多罗之境。   青华提起往生剑,挥剑似要斩断那棵多罗树。一个小女孩从藏身的山石后冒出来,想必她是在迎亲队伍中,在混乱时躲到了那里。   跪在青华面前,她哭诉道:“求帝君放过哥哥,哥哥他已经死了,不会再与帝君做对。求帝君将哥哥的最后一丝魂魄留给芷芗……”   青华低头看着她,生了恻隐之心,收回手中的往生剑。   此时,紫薇大帝从天而降,说是天君召见他,要他速回九重天。   青华和灵玉这段过往,并未载入史料,即便是野史都不曾涉及。虽然如今的青华平安无事地坐着自己的帝君之位,但我还是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长长的指甲不自觉地嵌入地上的泥土,碰到了大树的根茎。天君会如何惩处他?   天君下旨:青华不得天君召见,不得踏出妙严宫。这样的禁闭,一关便是三年。天君如此也算冠冕堂皇地给魔族一个交代,实则对此事不作追究。   原因有三:其一,青华与灵玉本就两情相悦,天君那日也是被胜利麻痹了神经,宴会上的那一幕本是一次外交上的失误,若是追究起来也是自己的不是。其二,天君猜想魔君终有不安分的一日,早早死了也算去掉心腹大患。其三,倘若此时魔族兴兵作乱,还要委用青华帝君出兵平息战乱。   他挥去眼前的幻镜,魅惑地笑道:“今日,王后重回魔界。而青华,能自动送上门,本君不会轻易放过他。”   “你想要得到的女子是灵玉。”我恍然,“你找错人了,我不是她,三百年前,她早已嫁给青华。”   “呵呵……”他低声笑着,用手抬起我的下巴,指腹摩搓着我的唇。仿佛想要我看清他眼底的欲望,“我确定你是。”   “你放开她,她不是你要找的人!”我被这个声音吓得重重一抖。   青玄从迷雾中走出,我定定地看着他。他俯身挽住我的腰,将我从地上捞起来。   我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垂下头不想去看他。   沧溟站起身,不疾不徐道:“能让你青华如此担心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五万年前,我就应斩断这棵树,让你再无容身之地。”青玄压抑着怒气。   “可惜你没有,如今我虽沦为鬼魅,但这里是我亲手所造。纵然你贵为帝君,修为深厚也不能走出我的多罗之境。”   青玄拉起我的手,低声道:“如此我便要试试。”   他的手冰冷,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才到了这里。青玄是神族帝君,满足贪念的邪物必然要与他退避三舍。   鬼魅……欲念……   难道青玄他是在遣散着自己的修为,甘愿沦为鬼魅才得以进来?若是如此,多耽搁一分他便多一分危险。   我抢先道:“我愿意留下,沧溟,你让他离开。”试图挣开他的手。   青玄仍是紧握住不放:“你胡说什么?我能进来,自然有法子带你出去。”   沧溟冷笑着:“我这里素来只能进不能出,我倒要看看青华帝君是有多大的本事。”   毫无预兆地,青玄护我在他的怀里,低声命令我:“闭上眼睛。”   我不明所以,骤然卷起一阵狂风,低头埋进他的胸口。    ☆、芷芗   半刻后,狂风大止,我从他怀里探出头来。   吹散了雾气,没有了雾气的遮挡,这里的可怖之景显露无遗。   残败的血红色,天地间似是被大火吞噬后残留的零星碎片。头上盘旋着无数的鬼魅,挥之不去。刚刚还是枝繁叶茂的多罗树,此时已是朽木凋零,枯枝犹如魔爪,欲势想要抓住什么。枝头低垂的哪里是什么红色的果实,分明是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里远比幽冥的醧望台还要令人畏惧,不由自主地往青玄怀里缩了缩。   却听他低笑道:“终于怕了?看你还敢逞强说要留在这里。”   想起的一些事情,如鲠在喉,难以忽视。慌忙从他怀里出来。   他眼中闪了闪,终是归于暗淡。   提着往生剑,他朝着枯木走去,沧溟召唤无数鬼魅缠住青玄。往生剑挥舞着,剑气将它们逼退,犹豫着似乎还想上前缠住他。   沧溟手里比着繁杂的印伽,口中念着听不懂是什么的上古咒语,那些迟疑的鬼魅哭嚎着向青玄身上扑去。   这里本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一边遣散着自己的修为,走进多罗之境;一边还要驱赶着鬼魅,想办法带我出去。他……   由不得我再想,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顺着树干留下的血迹,颤抖地摸出毓秀剑,走到树下。一想起枯枝上悬挂的东西,头皮一阵阵发麻。竭尽全力逼出一道冷冽剑气,朝着树根斩去。   在我为幻镜中的青华和灵玉的遭遇紧张时,我的指甲嵌入了浅藏的树根。那时沧溟有片刻的异常神色。我猜测,那里会是他的命脉。   每斩断一条根茎,我身上的疼痛就越加清晰。我与青玄就快出去了,我想。   奈何身上的剧痛让我没有挥剑的力气,还有太多根茎是我没有斩断的,耳边的哭嚎之声更胜。   沧溟远远朝我呵斥着:“灵玉,你竟如此恨我?”   我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我不是灵玉。看着好不容易被自己斩断的根茎慢慢生长愈合,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也只得默默认下:“对,我恨你,五万年前,是你杀了我!我恨你入骨!”   哭嚎之声乍止,沧溟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哀声道:“也罢,这是我欠你的……”   多罗树应声而倒,多罗之境顷刻幻灭。   我被青玄抱在怀里,扯着身上的伤口一阵剧痛,暗暗抽了一口气。这刺骨的疼痛使我重归现实,我与青玄出了多罗之境。   “怎么这么久才把她带出来?你是想看我被这些死缠烂打的魔族人累死?还是想等着自己散尽修为和她在幻境里双宿双栖?”曜华插着手不满地看着青玄,冷冷道。   是曜华为青玄挡住魔族护卫的进攻,青玄才能到多罗之境去找我。身后的多罗树已然倒下,沧溟他不复存在。   青玄苦笑着:“长生君很会忙里偷闲,不过这仙障就快被他们攻破了。”   仙障的另一边,魔族人轮番攻势,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它击碎。   曜华不以为然:“既然来了,总要象征性地磨磨剑气。我在这等着,看你还能剩下几年修为,好与我拼杀出去。”      说完,曜华他皱了眉,瞥我一眼,嫌弃的眼神里透着责备:“你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遂又想起了顶要紧的事情,“青华,我们快带她离开天虞山。”   青玄听了曜华的话,将我打横抱起来:“别怕,我们离开这里,回长乐。”   我偏过头,扭向一边。吃力地抬起手,在他胸前推了推,虽然没能将他推开,但是他的胸膛猛地一震,紧锁着眉头凝视我。   曜华在一旁看得真切,将我从青玄怀里接过:“我来抱她出去。”   我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头埋在他的怀里,无力道:“我要回潮音。”   青玄已然与灵玉成亲,即便他来找我,我却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况且我在他心里连一席之地都没有,我万万不会向从前一样痴傻。   那个魔族女子终于击碎了屏障,挡在我们面前,指着我们恨道:“毁了多罗之境,害得哥哥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没有,你们还想走?”   芷芗?她就是我在幻镜中看到的那个小女孩。我仔细将她打量一番,她芳菲妩媚、冷艳妖娆,那双细长的眉眼与沧溟确实很像。她生得美是美,只是心肠狠厉了些。   方才若不是及时冲破封印恢复法力,此时怕是早已被那雷电击中化作青灰,不知吹到何处了。   她的眼神落在青玄身上时,虽是含了嗔怒之意但多少凝了些哀怨,这种哀怨恰恰透露出她对他有情。   青玄冷冷道:“沧溟五万年前就死了,这里寄居的不过是他的欲望意识。曾经,我给过你复仇的机会,是你放弃了。如今纠缠不休是何缘故?”   芷芗冷笑一声,道:“是何缘故?青华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她是谁?”她指着我质问青玄。   垂下手,眼中浮现出悲戚之色:“哥哥死了,而她却还活着。哥哥誓死都要她留守崇明宫!今次,哥哥有如此下场,皆是败她所赐!”   她似乎很痛恨我还活着这件事,或许是她也同她哥哥一样,将我误认做是灵玉。可灵玉分明是在三百年前便嫁给了青玄,她怎么会不知晓此事?   芷芗的声音柔柔的,甚至含了缠绵之意:“当初,我真不该放弃那次机会……”   我在心底无奈轻叹着,青玄啊,青玄你究竟是招惹了多少桃花?你心里不是只有灵玉一个吗?为何惹得这么多女子对你动心,伤心?   说话间,芷芗的身后窜出一道道身影,纷纷落下挡住去路。   曜华怒道:“芷芗,今日你不仅重伤潮音帝姬,还敢阻拦天界神君的去路。魔族臣服于神族五万年你又不是不知,三百年前魔族再生事端,我与青华帝君出兵平定,魔族一败涂地。若再敢挑起事端,你作为魔族女君,难道想要你的子民陪葬吗?”   芷芗,魔族女君……三百年前的战事我记忆犹新,最终神族成功平乱,魔族安分守己发誓今后在不会挑起战乱。也是那次,青玄险些送命。   芷芗有所迟疑,却不见退缩之意。   “既然你执意阻拦,这往生剑也许久没有沾染血气了。”青玄的嗓音格外坚硬阴冷,往生剑的剑锋散着幽冷的光。   他是天界最慈悲的神仙,有“太乙救苦天尊”的美誉。一千年,我从未听到他以这样的口气,说这样的话。我呆愣地望着他。   他侧头看向我这边,低沉道:“你先带她离开,这里有我。”   曜华抱着我,对他点点头,我情不自禁地回望一眼青玄,他面色沉静地站在那里,从容不迫。   曜华正要抱着我腾云离开时。那些暗处的影子蠢蠢欲动,曜华似是警告他们,抬手劈出一道雷光却并未见伤了谁。   芷芗似乎意识到曜华此人得罪不得,果然抬手止住了那些想要追来的影子。却硬要碍于颜面低声道:“哥哥死了,作为魔族王后她绝不能独活!潮音也要与她陪葬!”    ☆、真相   曜华带我腾云出了天虞山,我终究没能压制住心底的不安,问曜华:“当年他杀了芷芗的哥哥,如今他,怕是……”   我不想再提“青玄”这个名字,只得由“他”代替。   曜华愣了愣,低头看我:“你何时知晓了这些?”   “是沧溟告诉我的。”我坦白。   他冷哼一声:“她变做梨花元君的模样在青华身边呆了三百年,始终没有对青华下手,若是想对他怎样,他早就死了。”   “你说什么?梨花元君她,她是芷芗……”我不可思议地望着曜华,等着他将此事细细讲来。   曜华抱我的手臂紧了紧,这才讲出三百年前,我毫不知情的真相。   五万年前,魔君死在青玄剑下,天君有意庇护青华,魔族怎会善罢甘休?   本应在五万年前就应发动一场战争,奈何继位的君主年纪尚轻,且魔君一死,魔族之内不是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便是哪个魔族贵胄揭竿而起。哪有精力再去发动战争?魔族三万年修养生息,等待一雪前耻的机会。   五万年后,魔族的小君主慢慢长大,也就是如今的女君芷芗,她平定了魔族内各种战乱,独掌大权。此时起兵为哥哥报仇、恢复魔族昔日盛世的绝佳时机。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哥哥是如何惨死在青华剑下,青华对梨花元君的一片痴情她也是亲眼所见。将自己化作她的模样接近青华,一边盘算着何时取他的性命,一边暗地与魔族联络,探究发兵策略,将魔族失去的尊严和权利夺回。既为哥哥报仇又一雪魔族五万年前的屈辱。   我又想到了幻境中所见之事,同曜华道:“听同窗们说,她的尸首葬在无妄海。我亲眼见得梨花元君灰飞烟灭。他们还说梨花元君是从无妄海中走出来的,可三十六天守备森严,芷芗不会出现在那里。这些都是传言了。”   曜华道:“芷芗自然进不得三十六天,不过灵玉的棺椁确实在无妄海,天君自觉对梨花元君有愧,才提出将她葬在那里。而棺椁里的不过是青华为她做的几幅画像罢了。”难怪我在妙严宫没有找到一幅梨花元君的画像。   她一面接近青华,一面密谋着发动战乱。若是魔族先出兵便是谋反,有不臣之心。   当年,天极好脸面的天君以魔族没有如期朝拜之名,攻打魔族。   一般理论来讲,地位越高的神仙越好脸面。天君以战争的形式维护自己的威严,此举委实不大明智,魔君恰恰利用了天君的这个弱点,成功挑起战乱。   神族的每一次战争多由青华制定布兵阵法图,他有布兵布阵的惊世才能,这场战争神族竟险胜魔族,虽然神族并未折损多少兵将,但青华却……   “定是芷芗偷看了他的布兵图,害得他险些丢了性命!”   虽然已经是发生过的事情,但是我表现得仍是有些激动,扯得身上又是一阵剧痛,狠狠地抽吸一口气,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曜华面带微怒,低声呵斥道:“别乱动。”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若她是埋伏在他身边的眼线,有心加害于他,为何还要同我一起去摘神芝草?为什么还要冒险去救他?”   曜华沉吟着:“后来想想,那日若不是我出现得及时,恐怕你不是被神兽吞了,就是被她杀了。”   我哑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芷芗是怕你摘得神芝草救了青华,才跟你去瀛洲的。”他轻哼一声,“以你的性子,摘不得神芝草定然不会回去,就算是和神兽拼个你死我活,也要得到它。”   诚然,知我者,曜华。   “她佯装与你同神兽周旋,实则是等你被灵兽吃掉。若是你命大从神兽眼皮底下摘得神芝草,她也会将你一剑刺死,但她都不会把神芝草带回去。”他言语坚定。   我有些伤感:“他真傻,一直不知她不是灵玉,刚刚捡了一条命,却为这种人挡了天雷。”   “他,未必不知。”曜华一脸笃定的神色。   “出兵前他同我说过,当年若不是他当着芷芗的面杀了她的哥哥,她或许就不会有这样深的仇恨。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这个,后来才知,他早已察觉是芷芗化作了灵玉的模样,有意接近他。   “战事一起,两族定会死伤无数。青华故意将步兵图给她看,是他的一步险棋。依照布兵图,魔族大军围攻的不过是神族的少部分兵力,他让我三日后再帅神族的主力军从外围困他们,只做佯攻。”   我很是不解:“若是如此,他怎会伤得那样重?”   “因为他做了魔族的诱饵。”曜华声音极轻,语气极淡。   可还是如同雷声轰鸣,耳朵嗡嗡作响。   “他既是晓得,那为何还要替她挨了三道天雷?为何还要与她成婚?”我急道。   曜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因为他觉得此事由他而起,不想连累无辜性命。而且……而且此举恰恰保护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我不知梨花元君至今都没有醒来,还有谁是他想保护的人。但其他的部分我还算听得分明。   若是青华不去救那个灵玉、不与那个灵玉成婚,那么芷芗会猜到计谋被他识破,还会找机会主动挑起战争,到那时出师有名,就说魔族女君被青华帝君挟持了。   至于成婚的事情是芷芗提出的,青华也答应这桩婚事。   我定义它为,羊入虎口蠢笨之极的做法,他是在由着芷芗对自己做任何事情,万一在他熟睡的时候,芷芗杀了他也说不定。   如此说来,青华在芷芗出现时便知她不是灵玉。   我不禁嘲笑道:“芷芗假借灵玉的身份来报仇,真傻。”   我想到了她看青华的幽怨眼神,想到了她曾出现在我面前警告我不要妄想接近青华,想到了他们成亲那晚她看青华钟情神色。也许她是喜欢他的。   曜华说她与我去摘神芝草不怀好意,可我觉得她是真的想救他。   想到这些,我又自嘲道:“不过,她总比我聪明得多。”   她晓得用梨花元君的模样博取他的信任和怜悯甚至是爱。而我,而我明知他对梨花元君一往情深,还痴守在他身边一千年,委实可笑!   “珞儿,你是……”曜华似是还要和我说什么,却被我突然想到的问题截住。   不放心地抓住曜华的衣襟,问道:“留他一人在那里,万一芷芗一气之下杀了他怎么办?”   曜华垂头看着我,良久,轻声笑道:“放心吧,他会到潮音来找你的。”   听他这样说,我稍稍放下心来。我希望他可以平安脱险,只是,不要再来找我。    ☆、潮音   曜华送我到潮音时,潮音国的各路仙者皆道潮音谷口去迎接。我微微一愣,这样庞大的迎接队伍,只有我父君才用的排场,我这个潮音国的帝姬何时能有这崇高待遇?   我抬头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曜华,他才与我道:“你父君同你母后到四海八荒游历去了,走前将潮音国君的位置留给了你。”   原来,曜华从南极回来后便到潮音来提亲,父君欣然应允,说是将我托付给曜华甚是放心,将来由曜华辅佐我治理潮音这使他更为放心。此后没几日,便同母后外出游历去了。   对此我叹道,三百年未见自己的女儿难道连半分想念都没有吗?   曜华才与我提起,三百年前,得知我对青华情根深种,还在他成婚那夜去跳诛仙台。父君得知后大为恼怒,在那时便有意将国君的位置传给我,认为我若是成了一国女君便不会这样荒唐胡闹。   还好我被曜华送去了幽冥,还误喝了忘川水,做了三百年不知事的孟戈。否则岂不是早早地将自己困在此处,成日对着无聊琐碎的政事。   也不知父君究竟是怎样的思路,他既是晓得我胡闹荒唐,为何还要将国君之位传给我。难道不怕我成为亡国之君吗?   所谓“知女莫若父”,现实证明父君的决定是正确的,自我做了女君性子确实收敛不少。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回潮音已有两日,自我到达潮音至今便是连绵细雨的天气,潮音入夏本就多雨水。   山峦之间萦绕着淡薄雨雾,似绡障。雨时花吸允着从天而降的雨露,在微风细雨中开得更显生气。清爽夏风习习,卷着雨帘迎面吹来,轻洒在脸上。我躲在一处峭壁下,遥望着谷口已有半日。   “你的伤还没好,小心别着了湿气。”曜华为我披了件外衣。   我居然想起曾经与青玄在宋府时,他亦是这样为我披上一件外袍,与我道:“夜深露重,出来也不披件衣裳。”   曜华负手站在我身侧,安慰道:“放心吧,他就快来了。”   我被他拽回现实,才察觉自己嘴角浮着笑意,竟不自知。立刻收回笑容,对着他淡淡道:“感觉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他迟疑地看看我,还是随我回到潮音洞。我并不在意他会不会来找我,不过是在那里看看雨中山色罢了。   这两日,曜华一直守在我身边。我劝他:“你早些回玉清,三十六天大小事务皆要由你打理。”   他皱眉看着我,怅然道:“你伤势未愈,我怎放心离开。”沉默良久,又道:“三百年前我真后悔将你留在幽冥,即使留你在幽冥也应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我与他打趣道:“做了三百年没心没肺的孟戈不是很好吗?”   若是不让我遇到他,也许会更好。如果没有遇到他,我不会再一次爱上他,不会执意去记起那些曾经,更不会到天虞山上偷什么多罗果,害得自己一身是伤。   倘若这个如果是真的,我现在还是孟戈,做个不知愁苦的幽冥小仙该有多好。      虽然我有众多宫娥侍候着,但他坚持留下来。我只好由着他,有他在,我也好不去想其他。   后来我又问他:“你怎会去天虞山救我?”   他告诉我说,青玄醒来后到发现我不在醧忘台,在胡乱摞放着的书堆里看到记载多罗果的医书,想到我是去了天虞山,大觉不好便要赶去救我。恰巧司命去幽冥找孟姜,得知此事,立刻回了玉清将此事告知曜华。   “当我得知你去了天虞山,急得我撞倒了好几摞公文。”他看着我,很严肃的表情。   我笑了笑,反而夸赞司命,道:“司命对我还是不错的嘛,还想着搬救兵来救我。”   曜华关心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三万年前,他住在潮音时,我常因不服管教被父君罚写经书,他每次都会帮我,还特意为此仿照我的字迹描了好久。   嘴上不高兴地嘟囔着:“你的字怎么这么难看啊?像鬼画符一样,学起来真不容易。”可他仍是认真且仔细地描着我的每一道笔画。   我磕着瓜子,优哉游哉地走过去,如书法大家一般鉴赏着自己的字迹:“我的字哪有你说得这么丑?”又看看他笔下的字,坚定道:“分明是你写字太难看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唬了我一跳,向后错了错,睁大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端起天尊之子的架子,朝我发脾气。   他非但不恼,嘴角反而牵起一抹笑意,嗓音还是暗含着威严:“你这丫头竟敢与我顶嘴。”   我白他一眼,撇撇嘴道:“那有如何?”   “我自然不能把你如何……”说着,他的手落在我的头顶,又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蹙眉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你为什么总是蹂躏我的脑袋呢!”   从此,只要是他的手朝我的脑袋伸过来,我都下意识地躲过。他常说我护着自己的脑袋,实则我并非真的在意这些,只是他经常找机会摸我的脑袋,而我却因身高差距不能将他的脑袋也蹂躏一番,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吃亏。   有一次,我和曜华在树下捡到的一鸟蛋,它命大从树上掉下来坠到一丛茂密的青草上,蛋壳居然没有丝毫的裂痕,便带了回来。本想找我的侍女把它孵化出来,曜华见我喜欢它,便主动请缨,日日将它揣在怀里,想他一个天尊之子,竟为我整日揣个鸟蛋在怀里,委实是件有失体统的事情。   曜华在怀里揣了它五天五夜,我有幸见过他睡觉的模样,蹬腿踹被好不热闹。自从揣了它在怀里,晚上睡觉时格外精心。   就是这第五个晚上,终于孵出一只瘦小的鸟儿,只是皱皱巴巴身上又没什么绒毛,看不出是什么名字的鸟儿。   因它出生第一眼见得便是曜华,故而与他格外亲近,甚至于我拿来的饭食它从不吃,只有曜华给它的它才欣然笑纳。   曜华以此还狠狠地夸耀自己成千上万此:“它这样喜欢我,定是因我长得英俊非凡。”   我细细地打量他一番,想了想,又想了想,诚恳道:“未必,它定是将你误认做娘亲了。”   “……”   曜华离开潮音那日,它有些异常,似乎想和曜华去玉清。奈何曜华却不怎么愿意带上它,我本想替它求情,让曜华带上它。但想到他若是在玉清养着这只鸟儿,天尊定会骂他玩物丧志。此事也就作罢。曜华临走却带走了几株雨时花,不知种养花草会不会被天尊骂。   或许养花与养鸟是两种精神境界。他是天尊之子可以养花,我是潮音乡野帝姬也只得养鸟了。   曜华走后,它自然少不了饿上一些时日,好在它意识到自己奄奄一息时,进了些吃食。再后来,它慢慢长出羽毛,有五色,羽翼之处青如晓天,竟是神鸟青鸾。难怪它从树下摔下来竟然没有死。   只可惜,我为了接近青华去九重天上求学后,便不知它的去向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凰分五类,赤色为朱雀、黄色为鹓鶵、白色为鸿鹄、紫色为鸑鷟、青色为青鸾。 ☆、昨非   潮音虽不似九重天那样事情繁杂,但自父君走后也是积压了一些公文。第三日,我便躲在书房里批阅这些文书,开始学着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如何肩负起治国重任。   曜华坐在一旁支着头静静地看我,闲闲道:“如今你真是变了许多。”   “哦?我变得如何了?”我没有抬头看他,用笔沾了沾墨汁。   “你变得……”他微微停顿,轻笑了一声,道:“没什么,只是越来越像一国之主。”   悬在文书上的笔迟迟没有落下,我知他是想说我变了,轻视了曾经在乎的人与事,就好似对青玄,曾经他是我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太过狭小,以至于只能容下他一人。如今没有他,我的天地自然开阔很多,心里能装下的自然也很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改变,轻视了曾经在乎的,重视了曾经不在乎的。   “启禀女君,青华帝君在潮音洞外……”这个声音将我的思路打断,我蹙眉盯着因迟迟没有下笔而滴落在文书上的黑色墨汁晕染纸上,形成一个黑色的圆。他来了,他终于从天虞山脱险,他应该一切安好。   “告诉他,我不会见他,让他回去吧。”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嗓音如同一把利剑斩断了来者的话。   那人正要出去传达,却被曜华拦住。   他与我道:“你不是日日等他吗,为何不见他?你都知晓他与假的灵玉成亲是情非得已,为何还与他置气?那日若不是他一路尾随你到诛仙台将你救下,送去我那里,而今你身在何处都很难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你不想见他,想与他断情绝义,你总要听听他要与你说些什么吧?”   曜华见我没有说话,继续道:“你看外面雨虽小了些,但还是下着。他从天虞山上硬闯下来,万一身上有伤,怎么办?”   我放下手中的笔,偏头看了看窗外的绵绵细雨。曜华见我有所动容,接着鼓动道:“快去看看他,别让他等太久。”   我确实经不住曜华的一番劝说,终于出现在青玄面前,但我下定了将他赶回妙严宫的决心。   一千年前我本不该想方设法的想要接近他。明知他不会喜欢我,就应趁早了结这段孽缘。准确地说,这算不上什么缘,不过是一段荒唐的经历罢了。   雨水顺着他额前浓黑的发丝滴落,沿着脸颊下巴一路蜿蜒而下。白色的衣袍被雨水浸湿,晕开上面的多处血痕。感觉自己轻颤一下,眼睛死死盯在那里,伸手想将他拉到洞中为他止血。   他却抬手化出一把油纸伞,撑开遮挡住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关切道:“你伤势未愈,出来也不撑把伞。”   我愣了愣,这才看清了那些血迹不是他的,他并没有受伤。细雨散落纸伞之上,窸窸窣窣。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淡淡问他:“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从怀里逃出一只小木牌子,递到我眼前。眸色依旧灿然,声音依旧轻柔:“这不是你许给我的誓言吗?”   我将它拿在手中,看着上面原本浓黑规整的字迹,似乎因反复摩挲而变得有些暗淡,却还能依稀可见,“青玄、孟戈,相伴长乐”   孟戈?   三百年,恍若似梦。   我咬了咬唇,提醒自己不去回忆孟戈与他的过去,声音依旧冷淡:“那是孟戈的,不是我的。”      说完随手将它扔出,砸向了一丛雨时花,一朵雨时花被它砸中,花叶将它轻轻一颠,转而坠入花丛一旁的山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让他看到我眼中的决绝。他眼睛里的繁星尽数泯灭,黑得深沉,如深夜般静谧。可静如黑夜的眼睛还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心底忽的一凉,孟戈,即使你费劲心思想看懂他又如何?即使你想尽办法找到记忆又如何?你可知他刚刚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作为孟戈的我,不知!作为璎珞的我,也不知!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飘忽:“痴儿,原谅我。”   “原谅?”我挑眉问他,“原谅你什么?原谅你对我的一千年痴守视而不见?原谅你到幽冥来招惹我,还骗了我……”   不等我说完,或者说是由不得我说完。他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将我带进怀里,他冰冷的唇擦过我的脸颊,贴在我耳廓。沙哑的嗓音响起:“不是你想得那般,信我。”   又是这样一句话,三百年前的诛仙台上,他让我信他;三百年后的娑罗树下,他让我信他;今日潮音洞前,他又说出这句话。   他让我信他,究竟是相信他什么?   他手中的伞“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将我惊醒。我奋力推他竟没能推开。他腾出这只手放在我脑后,牢牢将我固定在他怀里。我又怒又急,只得捏了个仙诀将他从我身前推开。   缠绵已久的细雨终于停止,笼罩三日的阴沉慢慢散开,雨时花在风中轻盈摇摆着。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我看清了他的慌张,我不知他是不是有些无助。只听他的声音轻颤着:“她,不是灵玉,不是你……”他一定是以为我是因为他和灵玉成亲的事情与他置气。   “不是?”我打断他,我自然晓得她不是灵玉。   我垂了眼帘不想去看他,多看他一眼我便忍不住想去多疼惜他一分:“你觉得等不到她,她最终还是不能回来,所以你退而求其次来找我?”   由我说出这样的事实,本应有个心理准备,可还是觉得伤透了。   胸口无比憋闷,我努力喘息着:“若是三百年前,或许我会觉得能有这样的结果很幸福,很圆满。甚至可以忍受你心里想着她。”   “但是……”我想坚强地抬起头来,即使有些艰难,还是看向他:“我已经不是那个守在你身边一千年对你痴心不悔的璎珞,也不是信任你依赖你的孟戈。”   我视线里的他终于有些模糊了,咬着牙齿,紧握的双手有些颤抖,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说出萦绕在心头的话:“我,我再也不会缠着你,再也不会依赖你。”   我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正欲迈步离开,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他的指间冰冷,寒意顺着被他握着的手袭来,我想他现在一定感觉很冷。   我使尽浑身力气,努力将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抽离,直到我的最后一丝温度从他紧握的指间逃脱。他的手僵在那里,良久,摊开那只手凝望什么都没有抓住的空空的手心。   我感觉自己已经没了气息,只有止住呼吸才不会觉得心在抽搐,不能抑制的沉痛感袭来。我对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   我瞥见他萧索的身影之后,天边出现的半道虹霞。雨后新霁,潮音清如洗。断了这段孽缘,今后会是无限晴空。   如果,如果我们凡事都可以先遇见未来,那么这世间便不会有过错和错过,也不会有惋惜和遗憾。    ☆、惊变   我回去时,曜华在我身后张望着,一脸疑惑地问我:“你怎么没把他带进来?”   我正要回答他,却见那雨霁初晴的晴朗天空,顷刻之间滚滚黑云汹涌而来,恰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瓢泼大雨席卷而来,由雨水溅起的大片迷雾缠绕在山水之间。山水林间一阵地动山摇,鸟兽的哀鸣不绝不休。   有一团巨大黑影从云层中咆哮而出,形状如虎,口中有狼牙,尾长一丈八尺。是上古魔族灵兽,梼杌。这一阵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定是由它而起。   相传自魔君死后它便陷入沉睡,而今怎会突然醒来?   我正欲飞身而去,想着如何将它收服。曜华却先我一步跃到云层之上,长长的尾巴横扫潮音的每一方土地,所及之处顷刻荒芜。   曜华疾速挥剑躲过,慢慢向它逼近。   曜华将它引开之际,我在潮音上空布下结界,雨水滚滚顺着琉璃结界垂流而下,似瀑布一般。结界内的鸟兽哀鸣之声渐渐息小。   结界之外,一身紫衣的芷芗出现在我身后:“璎珞,我今日来取你性命,为哥哥报仇。”   看来这梼杌是她召唤而来。她说过要取我性命,要潮音为我陪葬。   她扬鞭朝我挥舞而来。我的毓秀剑呼之即出,剑锋处集了银白色的光芒,剑飞驰而出,想直取她性命。   霎那间有白色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似是青玄挡在她身前,本应直入她命门的一剑,急转直下。   方才尽了全力去改变剑刺的方向,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染红衣裙,疼得我这才清醒过来,刚刚看到的不过是芷芗使的幻术。   趁我愣怔之际,从她指缝飞出闪亮寒冰似一把短刀毫无预兆向我袭来,本应是插在我心口处的寒冰,却没入了青玄的胸膛。   他从何而来我竟不知,回旋转身反搂我在怀里。他闷吭一声,身形却依然坚毅地立在我身旁。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朝我笑了笑,似是在安慰我,告诉我他并无大碍。又似是久别后的重逢。   不远处的芷芗扬声道:“青华,你还说她不是灵玉?她若不是灵玉你为何不顾性命也要护着他。”   她为何死死认定我就是灵玉?   恍然想起青华方才与我说,“她不是灵玉,不是你。”难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是灵玉?   曜华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无论你是灵玉、是璎珞还是孟戈,都是我的痴儿。”   我狠狠咬着唇,没空去想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青华他还在和我讲这些?他的衣襟被血色侵透,我暗暗渡了些气泽给他,不想让寒气侵蚀到他。   此时,曜华与那灵兽拼杀已有半刻,那灵兽在曜华的猛烈攻势下,直冲北海而去,不见踪影。   芷芗再次甩开长鞭,向我盘旋飞来,青华随手祭出往生剑。我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将芷芗手中的长鞭夺下,更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将芷芗的鞭子捆在我的身上,待我反映过来时,已是动弹不得。   曜华见梼杌藏到北海之中不见踪影,看向青华似是要说什么。却一把接住了被青华抛下云层的我。   任我如何哀求曜华,将困住我的东西解开他都恍若未闻,我连念了几个仙诀都无法损它分毫,即使有冰冷雨水打在身上,依然冒出涔涔冷汗。   梼杌搅动着海水,形成巨大漩涡。从漩涡间呼啸着窜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曜华将我放到一处偏远高耸的礁石上,道:“这次,”脸上漾开平日戏弄我的笑容,“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他的背影在惊涛隐去。   云层之上,曜华剑气纵横万里,一剑光寒九州,剑花飞舞缭乱,金色的光有些刺眼,从芷芗指间飞出道道冷冽寒光,都隐没在他的剑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芷芗从云端跌落下来,瘫软在地。青华出现在我眼前,我才稍觉踏实一些。   “青华,”听到芷芗微弱的声音“与你成亲,本是想为哥哥报仇,一刀杀了你。可是,可是我多希望那夜我真的是你的新娘。”她凌厉的眼神早已暗淡无光,“那明明是我布下的棋局,棋局之中你一直清醒,而我却糊涂。”   远处传来梼杌的一声凄厉的吼声,我应声望去,曜华一剑刺中了它的咽喉。   这可怕的一切都结束了,我想。      芷芗绝望地笑起来,说不出的冷艳:“我答应过哥哥,要将灵玉送给他,可你将她保护得那么好,我杀不了她。”   她喘息一声,接着道:“让潮音葬入北海之底也不错。多罗树中聚集了欲望深重的鬼魅,我将它们祭养在梼杌体内,才将它唤醒。若它死了,这些鬼魅只能在这北海之内安身。到那时……”话未说完,她忽然迎着青华手中往生剑的剑锋扑去,死在往生剑下。   化作一缕紫烟散于北海之上,风雨之中。   而后,汹涌海涛拍岸而来,有数丈之高,海浪哀嚎声声,似鬼哭。   随着滚滚的千层巨浪望去,我布下的结界,早被这猖狂海水击出道道裂纹,几欲破碎,潮音的土地再次颤动起来。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遇事一向淡定从容的青华,此刻眼神有些涣散,我没能再看到他璀璨的星眸,但我看到他眉间的那抹尘埃终于消散不见。   他俯身,湿湿的发丝贴在我脸颊,仿若在宋府时他蛊惑我一般,在我耳边轻声道:“长生君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不明所以,定定地看着他。   他指间多出一方绢帕,覆上我的眼睛。额头合着落下的雨水,有比这雨水更加冰凉的触感,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疯狂地想去挣脱身上的束缚,却无能为力。任我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也未曾听到他的回应。   湿透的绢帕贴着眼睛,不知浸湿它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久,耳边奔腾翻滚的鬼嚎之声瞬间消失,恒静无言。锁住我手脚的长鞭啪地一声断开,心应声一颤。   青华他死了,他附在这长鞭上的仙法消失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束缚。   我慢慢取下覆在眼睛上的帕子,视线模糊只觉有两行字迹,不看也知那是我写给他的,“岁月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何时到了他手上?   如同与他相隔五万年,还是遇到他,忘记前尘三百年,还是爱上他。只是我与他,自此再无相见的可能。   眼睛迷茫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海面,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去送死。   倾盆的大雨止住,弥漫的乌云散开。天边露出余晖,断霞散彩,残阳倒影。绯红的粼粼水光返照九霄,云层红艳如曼珠沙华。   守在他身边一千年,每当看他独自站在月影花树下的落寞身影,我无数次地想过,想带他看看潮音的海上落日,告诉他世间还有别样的风景在等他。   如今风景依旧,而他,却不在了。   我缓缓站起来,纵身跳进北海,海水冰冷刺骨。   曜华将我从海里捞回岸上,眼底燃气怒火:“你疯了?他以元神封印那些鬼魅,你也要同他一起去死?”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极力抵抗着他的禁锢,却徒劳,“我想找到他,他不应该呆在那,我要他回来。”   曜华伸手抚去我凝在眼角的泪珠,我眼前一黑,瘫软在他怀里。   园月高悬似玉盘,昏昏欲睡的北海霎时自两边分开,青华从中缓缓走出。   我朝他飞奔过去,踩碎了一地蔓延生长缠绕足踝的相思,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虽然脸色苍白,还是满含笑意低头看着我。   想去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手心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那块坠下山涧的小木牌,他说放在他身上要比挂在结缘枝头灵验……   我浮出一丝笑意,脚尖努力点起,抵上他的额头。   犹如当初在梨花树下溪流旁,他抵着我的额头与我道:“我的痴儿,同我回长乐吧。”   悠然一瞬,他渐渐变得透明,想将他抱得更紧,却消逝在眼前。   “青玄……”沉痛地喊出这个名字后,才想起自己昏睡过去,才想起他已不在世间,那不过是一个梦。   三十六天的梵音钟传遍四海八荒,在六合九州间回荡。神君仙逝才会敲响的梵音钟声,声声撞击,提醒着我这残酷的事实,听到身体里有粉碎的声音,然后空空荡荡。   我曾对他那样决绝,不见他,竟会是因为再不能见他。若是想到今后再不能见他,我想我会多停留一刻,好将他镌刻成心底的烙印,然后好好的珍藏,一生一世。   若是可以先遇见未来,这世间便永无遗憾……   天君得知魔族女君侵犯潮音又害死青华帝君想兴兵讨伐,曜华极力劝谏,魔族女君虽侵犯潮音在先,可她未动用魔族的一兵一卒,说明她仍信守与天界的承诺,两族不起战事。况且她已死,何必还要两族再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我所想,也应是青华所想。   我日日拿着那条帕子独坐在潮音洞口,遥望北海。   我独自坐在一处礁石上,一天、两天、三天……   任日月交替,星辰移转。   我在这里要等他回来,要问他,为何编个我是灵玉的故事来诓骗我?为何狠心将我托付给曜华?为何装作听不到我的哭喊?   “你成日守在这里,是想学那山神之女吗?”不知何时曜华站在我身边,像是在斥责我。   山神之女因与个凡人相恋相守,后来不知适合缘故那凡人竟然离开了她。她却整日守在山峰最高处,盼他归来,不惜将自己化成山石,只为等他。   我眼睛略微动了动,我化作了礁石,青华若是回来,他怎会认出那会是我。   曜华大声道:“他死了,你这样折磨自己难道他会知晓,难道他会回来吗?”他就是在斥责。   我讷讷低头,看着绢帕上的两行字。   曜华坐下来,与我道:“我离开幽冥的那天,我再三逼问他,他才说出埋藏了三百年的真相,说出你就是灵玉。”   原来曜华早已得知,送我回潮音时,本想告诉我这件事却被我打断。后来,曜华觉得青玄会来潮音找我,青玄自然会同我解释。可在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却不再相信他,不愿听等他完那句话。   我茫然道:“是灵玉又如何?他都不在了……”   曜华接着道:“这上面的字本是写给他的,我自然应该还给他。”将两行字迹旁的位置指给我看,“这里本是有他的字迹,他是不想让你看到,所以抹去了。”   那日我进浮梦阁时,的确瞥见他在一条绢帕上写着什么,当时正与他置气,才没有凑过去看。今次,不得见他写的是什么,难道是对我冷落他的惩罚吗?   青玄,你究竟留下多少遗憾给我?可这些遗憾都比不上,他没有给我机会,一个了解他所想所愿的机会。   我想了想,才道:“曜华,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爱的是梨花元君灵玉,还是幽冥小仙孟戈?”可她们都不是璎珞。   曜华强迫我看着他,认真道:“无论他喜欢的是谁,我只希望你是三万年前的潮音璎珞。”   我勉强朝他笑了笑。   强撑着麻痹很久的身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既然你不喜欢我坐在这里,我便到处走动走动。”   路过山涧边缘的那丛雨时花时,才知夏季将要完结,它们正在衰败,颤颤巍巍地立在夏末的晚风之中,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曾经是孟戈时,还觉这白色雨时花迎风而立很像青玄,今日看来,无半分相似之处。   忽然想到,我应去妙严宫走走。那里有我和青华一千年的点点滴滴,虽然那时他还不喜欢我。但他活着,他看不到我,也好过他死了,我看不到他。   或许那里的无忧树可以解我的半分忧愁。    ☆、忘情   推开妙严宫的宫门,犹如拾起尘封了三百年的记忆。青华帝君的妙严宫本就清冷寂静,如今更显凄凉颓败。   我沿着记忆里的蜿蜒小径,来到青华的寝殿,他喜好安静,所以寝殿是宫中较为偏远的一处所在。   屋内龙脑香的气息还未消散,像是昨夜的香才燃尽。   他惯用龙脑香,他说这香能心生欢喜,一切如意。我那时不知他承受与灵玉的生离死别是怎样的感觉,以至于借住香气来驱散心中不快。   我深吸一口气,只当它是能治愈因死别而断人心肠的灵丹妙药。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愈走愈近。希翼着会是青玄回来了。   “你果然在这,我去潮音找你,曜华说你半刻前离开了。”是孟庸。   我转身问她:“你怎么到这来了?”不知当时如何想的,随口道:“莫不是你又端了忘川水予我喝?”   孟庸手中果然提着食盒,我定定看着。她缓缓行至我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只汤碗,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断一切的迷汤。   “帝君临走时嘱咐过我,务必让你忘了他。”这个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你说什么?”我怀疑这个孟庸不是忘川河畔的孟庸,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孟庸。   她为我回忆着。三百年前,曜华送我到幽冥,青华早已知晓,命孟庸抹去我的记忆。孟庸一直没有机会从姑姑那里偷到迷汤,只得端了忘川水予我喝。   三百年前,没有人想让我忘了那一千年的痴傻,唯有青华一人。   “为什么?”我呆呆地问她。   孟庸看着我,道:“因为他说,回忆载相思,这相思之苦由他一人承受便好。”   她的声音很轻,听到心里却是千万斤重。   “他孤寂了五万年,没有人走近过他,没有人踏进过妙严宫,唯有你。那夜你闯进洗妆园,他不知为何会对你记忆深刻,他以为除了梨花元君,没人能惊扰到他。”   她稍稍停顿后,又道:“他说,你和梨花元君很像,有时恍然觉得你就是她。但他又不敢肯定,为何灵玉会转世、为何对前世没有丝毫记忆。留你在身边,或许那也是他最为煎熬的一千年,比漫长的等待还要令他煎熬。他传授你仙法,他比任何人都期待你升为上神的那一天。”   我瞒着他提早历劫,他并不大高兴,甚至会觉得这件事做得愚蠢,怎么会期待呢?   她见我有些迷惑,解释道:“若你是梨花元君便能尽早历劫回归神位,还好你没有让他白白煎熬这一千年。”   那时我潜心修道,不过是留在他身边的借口,我过早历劫,不过是想让他看到我升为上神而高兴。甚至妄想过,若是有一日他被我打动、喜欢上我,唯有先升做上神才能与他相配,现在想想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思罢了。   不成想青华竟是从那时认定我是灵玉。   在宋府时,青玄曾问过我,倘若爱得深深入骨血即使是再世轮回,因容貌改变而认不出对方,若是我,可会怨恨?   后来,他到潮音来找我,让我原谅他,原来是原谅他这个。   孟庸又道:“他见一道金光散在你周身时隐有梨花花瓣飘落,还有淡淡的梨花香气。曾经梨花元君历天劫时也是这般。”   那日我哪有心思会意这些,遍体鳞伤疼得几乎要晕过去。若不是青华的出现,这样怕疼的我才不会坚守这最后一丝清明,我想看到他为了我而开心的模样,他却是一脸凝重。   “他说他有些后悔……”孟庸打断我的回忆,“他说他意识到你会是灵玉,为何还要让你再遭受一次天劫。”   原来,他那时是心疼我,才对我冷冰冰的,看来是在与自己生气吧。我痴痴笑着,因他的离开而留下的空白却愈加依稀可见。   又记起儿时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缠着母后不停问,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母后才与我讲了一段故事。   九重天上的洗妆园,相传那里的梨花是这四海八荒开得最盛最美的,恰巧那时是父君一年一度上九重天朝拜的日子,父君也是懂得浪漫的神仙,便带母后去那里上赏梨花。还颇有情趣地与母后在花树下对饮。   后来,母后不胜酒力歪在父君怀里睡着了。睡梦中看到一个白衣仙子从绵绵花海里走出,投到母后腹中。   原是以为做梦,可回到潮音不久母后腹中果然孕育着一个胎儿,便是我。   我一直以为这是母后为了哄我开心,才将我的身世编得离奇些。   “可是,”孟庸重重一声叹息将我从回忆里惊醒,“当他想与你相认时魔族女君芷芗出现了,化作你前世的模样接近他。他为了保你周全,没有告知你就是灵玉。一来怕被芷芗察觉,此时魔族兴兵作乱,神族毫无防备。二来更怕芷芗知晓此事,会将你带回魔界,送回到已是鬼魅之流的沧溟那里。”   所以,他为芷芗受三道天雷,想要保护的人是我。他置我于不顾,和芷芗成亲,在喜宴上与芷芗情浓蜜意是故意隐瞒芷芗,故意将我推开。   五万年前,他曾和灵玉说:“这纷争与你无关。”   如我所想,青华不仅推开了我,还把留给我的记忆全部没收,他应下那庄婚事时,便晓得自己凶多吉少,与其今后知晓他被芷芗所杀伤心难过,不如让我忘了他。   新婚当夜,芷芗在他身后举起的短刀,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刀落下,他以为芷芗为哥哥报了仇,神族和魔族的仇恨就此消散,魔族也不会知晓灵玉尚在世间。可刀迟迟没有挨到他的身体。   芷芗留在妙严宫做了三百年的帝君夫人。显然芷芗是喜欢他的,若不是喜欢怎会不忍心杀他?怎会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   孟庸告诉我说,她曾问过青华:“你明知我不是灵玉为何要纵容我?还要娶我?”   青华却回答道:“是我杀了沧溟,我没有理由劝你放下仇恨,只能给你复仇的机会。”   当日,芷芗离开了妙严宫,并承诺不再与神族为敌。   如此,青华才到九幽冥去找我,可那时我早已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从孟庸那里得知,我守在望乡台听孤魂野鬼们讲故事,他竟然也装作野鬼的模样。   当时孟庸对他的行为很是诧异。   他却笑道:“若是唐突地告诉她我是青华帝君,怕会吓到她,而且她似乎对野鬼比较有同情心,如此也好接近她。”   我哭笑不得,一千三百年前,我为了接近他,以求学之名。一千三百年后,清朗俊逸的青华,将自己弄成孤魂野鬼的形容竟也是为了接近我。   好在孟庸告诉我实情,否则永远不会知晓青华承受了许多,更不会知晓青华承受这些究竟是为了谁。说不定就此与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如今我终于知晓他眉间的尘埃是为谁而落,可他却不在了。   在找到我之后,青玄多次说过让我同他回长乐,我却没有随他回去。还主动去招惹魔族女君,若是我不在那里出现,就不会被卷入多罗之境,沧溟的魂魄就不会消散,芷芗也不会知晓灵玉还活着,更不会追到潮音来杀我。   潮音,终是被我所累。   青玄……   害死他的人是我。   孟庸端起汤碗,递到我眼前:“这汤是姑姑亲自为你熬的,喝了就不用再记起这些。”   从来都是我劝诫那些孤魂忘掉前尘安心接受转世轮回,哪曾想过我也会有相同境地。   我在绝望中死死盯着她,仿若那些孤魂也曾这样看着我、祈求我:“孟庸,你自始至终都是希望我记得他的,对吧?否则你不会给我讲这些。”   她眼中透着没落:“是,三百年前你忘记他,还有他替你记着这些。而今他死了,你若是忘记了,还有谁能帮留存这些记忆?”   “但是,”她的眼睛闪了闪,“帝君有恩于我,他吩咐的事情,我必须为他办到。”   我的指甲深深地扣住桌沿,颤抖着问她:“我终于跨过五万年的鸿沟,才回到他身边,如今他死了也不愿留些回忆给我?”   孟庸默然,汤碗放回到桌上:“你安静地想一想,我在外面等你。”   我垂下眼帘,望着眼前的汤碗。   一个蛊惑的声音,在耳畔轻然响起:“痴儿,过去远没有将来重要。”   “过去的那些回忆有你,而你又不会出现在我的将来,我不要忘记。”我捂住耳朵,摇头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偏偏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痴儿,回忆载相思,相思之苦由我一人承受便好。”   我浮起一丝笑意,眼泪却簌簌落下,模糊了视线。我依旧勉强自己笑着:“青玄!这是你想要的?如此,我便忘了你!将你忘了干净!”   在幽冥熬了三百年的迷汤,我今日才晓得那是怎样的味道……      我盯着眼前的这只空碗,眉头紧锁,想着这碗摆在这里委实突兀得很,环视四周觉得这间屋子应是很久没人住过了,却有萦萦香气。   我怎么会在这?这是哪?而我又是谁呢?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苦思冥想着。约莫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有个女子推门而入,收走那只空碗。   “珞儿,我们回潮音吧。”一个玄衣男子,眼睛似秋水桃花,长得足矣倾城国,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思索着,没有片刻功夫便搭上他的手,欢快应道:“好啊!”   我虽不知潮音是何地,他是何人。可谁叫他生得这样受看,绑在身边既养眼又体面,何乐而不为?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的结局,不知读者大人们感觉如何?喜欢长生君的大人们可以止步,直跳番外。喜欢青华君的大人们按顺序看啊。O(∩_∩)O哈哈~ 好像做心里测试…… ☆、尾声   晴空万里澄碧,纤云数朵无尘。   我站在山涧边雨时花旁,远眺天边一团团移动着的七彩祥云,直奔南海而去。   祥云之后,是太清竹汐公主的送亲队伍,相传这竹汐公主在五十年前就应嫁给南海水君的小儿子迟涯。   偏巧不巧在他们婚期的那一年,青华帝君仙逝,按照九重天上的规矩,这一年不可嫁娶、祝寿等举办一系列的喜庆活动。过了这一年再选黄道吉日嫁娶,便是五十年后的今天。   我的手搭在眉间,遮出一片阴凉,目送他们走得更远些。   我觉得这青华帝君的死委实罪过,无端地让两个有情人又等上五十年。   “你这么恋恋不舍地看着送亲队伍,是不是羡慕竹汐公主,也想嫁人了?”曜华冷不丁地从我身后冒出来,斜眼看我揶揄道。   这个曜华,便是那日我在妙严宫中见到的玄衣男子,是他将我带到潮音,说我是潮音女君,从此我便在潮音安居下来。   他是执掌九霄三十六天的长生大帝,平日里忙得很,稍有时间便来潮音坐坐。   起初见他时,确有想将他绑在身边,形影不离的冲动。可后来连有几日不见他,也没觉怎的,对这种想法也就作罢。   “嫁人?”我想了想,“你不嫁,我怎舍得嫁?不过……”我若有所思,“你如今也该娶个帝后,待本君得空好好予你物色一个。”   我虽为女君,潮音之事也不繁琐,天天得空。这样说,不过是容自己多想想。   提及人选,我身边的好姑娘也不少。   孟庸就很不错,只可惜人家断了七情六欲,一心想做个清心寡欲的上仙。   孟姜嘛,万万不可,他手下的司命正对孟姜猛烈追求,奈何那孟姜的性子忒憨傻了些,若想追上她司命还需好上一段功夫。假如曜华趁机横刀夺爱,平白伤了他与下属的和睦关系。   唯有碧蓝,性子温柔体贴,正适合曜华这样忙起来日理万机、闲下来又喜欢耍无赖的人。   这般捋了捋,才知不是我没时间去想,而是自己懒得去想。   遂开口问他:“你觉得碧蓝怎样?他是南海水君的小女儿,又是我的昔日同窗。”   五十年前,不知自己喝了什么毒药,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但是曜华将我应该记得的,都为我讲了一遍,包括我们是何时认识的、何地遇见的、经历了何事,他都一一予我讲明。   我除了惊叹他如此了解我的过去,还惊叹他竟有如此好的记忆力。   曜华推了推我,不满道:“诶诶,和你说话呢,你别这样心不在焉的。”   直到我眼神重新放到他身上,他才接着道:“在讨论你的终身大事,你反倒将我指婚给别人,你也太……”   我专心等着他说我太什么,却始终没听到下面的言语。我弯腰看向曜华:“你还好吧?”   “疼……”他半天才咬出一个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眼熟。   他趴在地上,背上压着一个碧色衣裙、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长相可亲可人又显娇柔。   曜华瞪着我,急道:“你快帮我把她推开啊。”   还不等我伸手,那姑娘一开口足矣将我吓得心惊。   “娘亲……”她撒着娇,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我就不下来,娘亲你可想我?”   “娘亲?”我重复强调着这个称谓,朝僵在地上的曜华,问道:“你何时做了娘亲?孩子都这样大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准备个见面礼。”   我的问题,吓得曜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蹿起来。压在背上的小姑娘被摔在地上。   她愣了愣,哭道:“娘亲你坏,把人家扔到地上……”   “喂!”曜华喝止住她的哭声,“谁是你娘亲?我堂堂长生大帝,怎会是你娘亲!”   她歪着头,一脸天真地打量起曜华,极为肯定且认真道:“你就是!难道你忘了三万一千三百五十一年前,那只被你孵化出的鸟儿就是我。”   曜华站在一旁,眉头深锁。我猜他是在沉思着,三万多年以前他的风流韵事。   地上的女孩左右开弓抹着刚刚挤出的眼泪道:“娘亲不要我,还要和别的女子成亲。”   我素来是个心软的神仙,见不得人家哭哭啼啼地,尤其她还是个小姑娘。弯腰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她,柔声哄着:“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给你娘亲找……”我原本想说“姑娘”来着,可这样听上去委实变扭。   踌躇片刻,换句话道:“你娘亲不予你找后爹便是了。”   她瞬间破涕为笑,想到了什么,伸出一根小指放在我眼皮子底下,表情甚是倔强:“那你答应我,你不会嫁给我娘亲。”   我不明所以:“这怎还牵扯到我?”不管其他,左右我是不会嫁给曜华。遂照样伸出小指,不等我与她勾上一勾。   曜华将她一把从我面前拉开,转过去与她道:“亏你还记得三万多年前的事情,当初你……”他干咳一声,指向我,“你爹她有多疼爱你?若不是她将你捡回潮音,哪里有现在的你?”   曜华果真摆出一副娘亲教育子女的形容。   我抚额,恨恨道:“你说谁是她爹!”   曜华春风得意地望了我一眼,想与我说什么。   只见那个女孩拉着曜华的手,左右摇摆着:“反正娘亲是羽儿一个人的,”又越过曜华,看向我,眨眨眼道:“这个漂亮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就不要娶娘亲了。”   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曜华不耐烦道:“好了,好了,送亲队伍现已到南海,别在这耽搁了。”   说罢,甩开羽儿的手,径自腾云直奔南海,先遁了。   羽儿委屈地站在原地,看着曜华的背影。我见她甚是可怜,与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同我们一起……”   “好啊!”不等我说完,她已迫不及待地应了下来。   南海水君的府邸本就殷实气派,如今又着了红色盛装,这隆重场面,堪比九重天上哪位帝君的大婚。   曜华在前,我与羽儿跟在后面。侍卫远远地见长生大帝亲临,做足了殷勤形状,几乎簇拥着将他请进宫门。眼前来往皆是宫娥的忙碌身影。   走入正殿,高朋满座。见了曜华,无不停止攀谈说笑,齐齐向他弯腰行礼,将他请入上座。   在这些古板的神仙面前,曜华显得比他们还要古板百倍千倍,若不是私下里早已见识了他的无赖模样,难免会被他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严肃庄重唬住。显然,我身边的羽儿已被这样的阵势吓呆了。   我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音:“这里都是些无聊的神仙,不如我们去看看新娘可好?”   羽儿回过神来,无限欢喜地连连点头。   出了正殿,绕过一处偏殿,行至左跨院,见一垂花门,还未拜堂行礼的竹汐便在此处稍作休息。   房内,竹汐正在补妆,碧蓝则在一旁为她打理着繁琐的珠钗首饰。   碧蓝见了我,立刻扑过来:“珞儿,你才来,今日还指望着你帮帮我呢。”   我微微皱眉扫了眼凌乱的妆奁,心虚地笑着,这个委实不是我强项。单是木梳就有大大小小十余把,我从来不晓得,梳头还需用上这么多的梳子。   羽儿对这些到颇有兴趣,凑过去,样样都研究一番。   碧蓝好奇地看了看羽儿,却没做他言。又似想起了什么,垂眼问我:“长生君,他可来了?那日去潮音给你送喜帖,正巧他回玉清,未来得及与他……”   我笑着斜觑她:“长生君近来难得清闲,你若是有空便来潮音坐坐,他都是在的。”   凭我仅有的五十年直觉,碧蓝亦是有意于曜华。   “珞儿,”身穿华丽嫁衣的竹汐从妆台前走过来,清丽的她更显雍容。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我与迟涯有今日,多亏你。青华帝君若是在世,你与他……”   “竹汐,无端地说起伤心事。”迟涯随后走了进来,打断竹汐未说完的遗憾。迟涯与我微微颔首,我含笑点头算是回应。   我知竹汐是想说青华帝君的仙逝,害她延后了五十年的婚期,对此我深表同情。   又听迟涯柔声道:“吉时已到,我来接你去拜堂。”   言罢,这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正殿。   我着实懒得挤进去,便在殿外一处清静的地方远远朝里望着。不由得对殿内正在行礼的那对新人心生艳羡。   余光瞥见身后的珊瑚丛中有个白衣男子,正鬼鬼祟祟地朝我这边慢慢移来,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他行至我身后,伸出一双手,貌似想从背后偷袭我。   我不动声色地掏出毓秀剑,猛地转身。剑如风一般,扫向他,却被他轻松躲过。   纵然毓秀剑对他穷追不舍,他都能一次一次狡猾地避闪开来。   他愈是躲避,我的剑锋愈是狠厉,最终他不得不化出三尺玄铁与我抵挡着。   我与他打得正酣,剑锋撞击之声终于引起了殿内沉在喜庆中的神仙们的注意,纷纷跑出来一探究竟。   出来看热闹的神仙,皆是一声惊呼,惊呼声再次惹来其余神仙的注意,又是一片惊呼。我不知他们是惊叹我的剑术,还是别的什么。此时早已顾不了许多,眼前的这个人委实难缠,剑法刚毅有力,还故意放慢了出剑速度,加之眼中的含着的笑意,更像是陪我耍剑一般。这令我觉得很是丢脸。   曜华从人群中一跃而起,挡在我面前。将我与他隔开,我只得抑制自己挥剑刺向他的冲动。   紧握的剑被曜华一把夺过:“珞儿,他是青华帝君!”    ☆、尾声   “那又怎样?谁让他刚刚想偷袭我来着。”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帝君,既是帝君,更不应做出这样偷摸的事情来。   “可……他不是死了吗?”这才领悟,那些惊呼声是给这位死而复生的青华帝君的。   喜宴之上,众仙皆道,南海水君小儿子娶妻,又逢青华帝君回归神位,今日果真几十万年一遇的黄道吉日。   一者说:“青华帝君以元神封印了那些鬼魅之后,北海上空便出现一颗星子。它从不遵循星道法则,任四季变幻斗转星移,它竟岿然不动。我观察它五十年,觉得甚是怪异。”   另一说:“仙友有所不知,这并非是什么星子,自然不用遵守星轨移动。它既是在青华帝君仙逝后出现在天际,说不定与帝君有关,不知帝君归位后它是否还在。”   又有个多事的神仙插话进来,神秘道:“你们说得这些只是表象,我却知晓些□。这青华帝君是元始天尊的徒弟,天尊对这个徒弟极为上心,听闻这‘星子’……”他这一说,吸引过去一些爱凑热闹的神仙。   我瞥了眼这些斗胆私下议论帝君的小仙们,在羽儿旁边坐下。那个青华帝君与曜华同座。我恰巧坐在他对面。   青华帝君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极为不自在,忍无可忍,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他反而更加泰然自若地投过来灼灼目光,显然,这与他并不凑效。   我自从见了他,心中无比烦闷,拎起食案上的酒壶,自酌自饮数杯,只当是解忧。   一旁的羽儿见我喝空了壶中酒,惴惴道:“漂亮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喝醉啊,等下你还要领我回潮音呢。”   奈何我不胜酒力,想起这事时,已是醺醺醉意了。   我晃晃悠悠地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气。却见碧蓝和竹汐走过来。   碧蓝先开口道:“曾经你那么痴迷帝君,将他忘得干净也就罢了,怎还对帝君拔剑相向了?”   “唉……”竹汐叹着气,“帝君他能回归神位,我们甚是高兴。若是你还记得他,定会喜极而泣。”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别说我此时有些醉意,尚不清醒,即使是清醒的,她们所言也是深奥难懂。   我这五十年凡事都不求甚解,懒得想太多。   譬如:曜华同我讲得那些过去,中间似是有什么瞒着我,我也得过且过地放下了。   烦闷地挠挠头,含糊地嘱咐道:“羽儿托付给曜华了,我回洞中睡两天。”   这一路,我歪歪斜斜地走出南海,在岸上望着茫茫海水,一时竟忘了回潮音的路。   发了好一会的呆,想起了什么,腾云而起。眯着眼睛遥望数千里之外、北海之上的那颗‘星子’,果真不见了。愣忡之际,脚下不稳一阵颠簸,居然一个跟头栽下云端。   心中咒骂自己不长记性,明知自己毫无酒量可言,还喝这么多,此刻即便是栽下云头摔个面目全非实属自找。   落地后没有我预想中的疼痛,鼻端似有似无的梨花暗香,慢慢睁开方才因害怕闭紧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衣襟,拽着它一路爬上去,正对上一双如星的眸子。我尽力撑起身子,从他身上挪开。   “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是在想什么?”他的声音轻柔,合着海风吹入耳朵,困意更浓。   我闷闷道:“忘了……我曾经喝过毒药,虽然保住了性命,可留下些后遗症,经常……经常忘记一些事情……”不甚清醒自己说了什么,仔细想想,“我迷路了,回不了家。”   他轻轻笑着,眼底的星辰闪烁着:“既然如此,我送你回去。”   我摇了摇头,想告诉他,不用麻烦了。   他已经将我从地上拦腰横抱而起,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是困了,便在我怀里睡一会儿。”   我本想趁着灵台尚余一丝清明,从他怀里挣出来。听了他的话后,竟真的睡死过去。   饱睡一觉之后,勉强睁开朦胧睡眼,这里并非我的潮音洞。   房内飘荡着龙脑香的气息,一切布置有些眼熟,在脑海里一阵翻腾,终于想起这是我五十年前来过的地方。   我怎么会睡在这?正思考着这个问题。才看到自己身下压着一片白色衣角,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本能地从床上跳下。却被什么捆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想必定是自己被梦魇住了,冷静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再眨眨眼睛。   这不是梦,但也清醒不少,之所以不能动弹是因腰际被什么捆住了,有什么东西贴在背后,我不禁挨着它蹭了蹭,能感觉到它的起伏,像是在喘息。我胆战心惊地朝自己的腰间摸索着,恰巧附上一只温热的手,皮肤滑嫩,手指修长。   我的心突突跳着,额上顿时密密布了层冷汗,僵硬地扭头看向背后。   青华帝君唇角挂着笑,正在看着我。他的一只胳膊由我枕着,另一只缠在我腰肢。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他挤到一张床榻上的,发自内心地想大叫一声。但如今我是潮音女君,自然不能失了潮音的颜面,凝神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强作镇定道:“青华帝君早啊,这么巧,你也睡在这里了?叨扰一夜,对不住,劳烦你把手拿开,我该回潮音了。”   “璎珞上神调戏了本君,就想一走了之?”他的声音虽显得温和平静,禁锢我的手却毫不留情地紧了紧,迫使我又朝他靠近一分。   我觉得他要比曜华更为无赖,甚至有些无耻。怒道:“你贵为帝君先是从背后偷袭我,后又将我扣押在这里,你……”我终于想起,昨晚答应要送我回潮音的是他,更加理直气壮,“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怎么把我带到这来?”   他若有所思:“难道,这不是你的家吗?”   我无言,这怎会是我的潮音?厉声警告他:“帝君若是再不放人,休怪我不客气!”   再也无法忍受他温润的笑容,仿佛非要逼我对他拳脚相加,我摸不准这位帝君是否有自虐倾向。   正值我怒火冲天之际,他将一方帕子送到我眼前:“听长生君说,你似乎很好奇我在这上面写了什么。”   他定是在我熟睡的时候,从我身上拿走这方绢帕。我仓促回道:“上面的字是我写的,哪里有你的字迹?”   正巧他的手不再揽住我,一把将他推开,反压在身下。此时我占据了绝佳地势,自觉得意。   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它与你有什么相干?”   他皱眉轻叹道:“不过五十年光景,我的九头青狮竟会认不出我,你说是何缘故?”   我看到他眼中的点点繁星,不得不承认,这位帝君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看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马,一时不敢再看下去,敛目道:“这九头青狮是青华帝君豢养的神兽,它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他拿着帕子的手扣在我脑后,原本被我枕着的一只手再次圈上我的腰。   不及躲闪,我被强迫地压上他的唇,他肆意地从我这里索取着,像是霸道地掠夺。他用舌挑逗我,让我松开闭紧的唇。反倒被我咬住他的下唇,他停下了对我的挑逗,极有涵养地承受着我的撕咬。我像是极力发泄着不快情绪,直到自己舔到了丝丝腥甜才松了口。   他哑声道:“你究竟想瞒我多久?”   我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顺势坐起来凝视着我。   我咬着牙,恨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才忘记你五十年,怎么忍受不了了?若是不愿让我忘记,为什么还要让孟庸送迷汤给我?”   他非但不恼,反而还笑出声来:“看来,确是你将那迷汤灌给我的九头青狮了?你可知当初驯服它是有多难?”   “你觉得驯服一头狮子,和让我记起过去的五万年,哪个更难?”我质问他。   “痴儿……”他抵着我的额头,眼睛像含了水的柔情,是在蛊惑。   我素来禁不住他的蛊惑,坦白道:“那日我见孟庸并没有死守在门外,便将迷汤端给了你寝殿后的九头青狮。”   我刚刚将空碗放在桌上,坐下。曜华推门而入,险些被他发现。回到潮音,每每入夜难眠,独立北海之畔。   是夜,元始天尊驾临潮音,他递与我一颗泪型花种。我认得,它是聚集青玄七万年修为与灵玉元神的花种。   天尊与我道:“五万年前,你为了早日与他重逢,放弃神位转世灵蛇一族。元神脱离这花种失了前世记忆,这也算作是你违逆天道常理的惩罚。我本知晓你是灵玉转世,隐瞒青华、阻止曜华接近你,是想顺应天意,你二人若真是缘分未尽,一切自是天意安排。青华命中当有此劫……   “这颗花种在洗妆园吸收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尚有青华的七万年修为。可助他凝聚元神……”我死死盯着这颗或许可以给我带来希望的花种。   忐忑问道:“天尊是说,它可以救青玄一命?”   天尊摇头道:“单有它自是不能,当初在天虞山上是你斩断的多罗树的根茎,如此你便有能力遣散这些被青华元神封印的鬼魅,如此青华的元神才得以解脱,重归神位。”   那些小仙们所说的北海上的星子,便是我使了仙法悬于北海之上的花种。   “青玄,”手指轻抚过他的眉间,掠过他的眼睛,滑过他的鼻梁,在他的薄唇上停落。贪婪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我五十年来疯狂想念的。   “若是我真的将你忘了,今日,便不能看到你。我忘记了你,害你承受了五万年的煎熬等待。我却只偿还了五十年的相思,余下的我该怎样还你?”   他眉眼中溢着盈盈笑意,抓住我的手轻轻带入怀中,又将一块红色小木牌放到我手心。   我低头痴痴看着当初被我扔下山涧的小木牌,他曾说,放在他身上要比挂在结缘树上灵验……   温热的唇落在耳畔,他轻声低喃着:“我以长相思,换你常相伴。”   我以长相思,换你常相伴!   相伴长乐,终不是愿景……    作者有话要说:《三世梨花珞》青华帝君和璎珞上神的故事圆满落幕,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从此过上了他们幸福快乐的生活……悠飏呈现的这个故事固然很简单、很小白、很青涩,甚至不能确定有没有感动到大家。但是,悠飏想表达的是,如果幸福被放在手心,我们所做的就是毫不犹豫地握紧它!人生短暂,没有千千万万年由着我们去等待、去彷徨。就像这次文字旅程,当时想了,然后就提笔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突然开始,导致故事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所以,在此悠飏首先感谢本文的读者,每一次点击、每一个收藏、每一条留言都是我继续这个故事的动力,你们可以包容本文的缺憾,看完最后一章。双手合十,真心感谢!Ps:如果大家容忍文中的神仙们再有故事发生,悠飏可以很开心地开始第二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自然是《梨花珞》中的男二,长生君! ☆、番外:曜华   女牀山居住的鸾鸟一族饱受妖兽兕精的残害,搅得女牀山生灵涂炭、惶惶不可终日。太乙救苦天尊——青华帝君前去收服妖兽。他的师傅元始天尊命自己的第九个儿子曜华一同前往。   曜华从女牀山返回玉清途径北海潮音。他立在云端,饶有兴致地看着脚下那个又跑又跳、摘花折柳的小姑娘,显然,他被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吸引住了。   一旁的青华帝君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这里是潮音国地界,北海之上唯一一处高地,故而人际罕至。想必应是哪个仙君的女儿,看她的年岁似是潮音国君的女儿。”   曜华沉思片刻,呵呵笑道:“告诉我父君,我晚些回去。”   见青华腾云离开后,曜华才将自己脚下的祥云化成一团乌黑,摇摆间又不失准确地落到她的身上。将她压在身下听到她喊出一个“疼”字时,才想到她毕竟是一个小姑娘,制造这样的偶遇更像是有意与她过不去。可除了这个办法,以他冷漠的性子想不出旁的法子。   冷眼看着这个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并毫不犹豫地骂他“无赖”,他更加起了兴致。再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一袭水蓝衣裙,长发即腰,蛾眉淡扫,双瞳剪水,是个清新秀丽的姑娘。更是个不吃亏的丫头。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也同样打量着他,当曜华听到她夸他“漂亮”时,他忍俊不禁。心道:“这丫头,竟还是个花痴。”既然她有这个癖好,他并不介意出卖自己的色相去接近她。因此,他决定跟着她回家。   曜华跟在她后面,忍不住去问她名字,她居然很是女儿家的说什么女孩子的芳名不得告诉陌生男子。曜华轻笑着,没想到她还会害羞。可这个好面子的姑娘竟误认做是在嘲笑,这才报出自己的名字——“璎珞”。   曜华以为璎珞得知是天尊之子后会待他极为恭敬,相反,她竟然毫不客气地问他:“你为何赖在我家不走?”   曜华挑眉看着这个不怕死的丫头,明知他是天尊之子,竟还敢问出这种话。他想了想,总不能说他是在天上盯了她好一会,觉得她很有趣,有意于她才留在这里。以她的性子,非但不会碍于他的身份迎合他,反而会更加厌烦他。只有编出同她相似的经历,她才不会据他于千里。反问她:“你为何偷偷溜出去玩?”   如曜华所料,她待他果然和善许多。纵然与他顶撞两句也是故意招惹,她气急才还两句嘴。实则,曜华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听她顶撞自己的言语,喜欢看她顶撞自己露出的倔强表情。   一日,曜华斜靠在一块山石上看着她练习她父君刚刚交予她的搬移之术。她试图将一只茶杯变到自己眼前的石案上,却终是不能成功。   曜华突发奇想地想逗逗她,鄙夷地看着她道:“你平日里是有多懒惰?竟然连这样简单的法术都不会。”   他等着她脸红,想看她窘迫羞愧的模样。她却扭过头,冷哼一声,回道:“我怎样都比你强得多,你连腾云都不会,若不是你砸到了我身上,否则你早就被摔死了。”   曜华顿时哭笑不得,那明明是故意接近她而为,反倒成了捏在她手里的把柄。作为天尊之子的他,怎受过这样的冷嘲?   微微抬手,眨眼间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已然坐到自己的身边。等璎珞反映过来时,吓得面容失色。曜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此举既是惩罚,又是在表现他的法术不是她想得那么不济。   伸手有意无意地抚上她的头顶,支着头玩味似的看着她,问道:“你确定我如你所说的那么不济?”   她偏头躲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挤出几个字:“你,你无赖!”   曜华知晓父君不会容许自己在潮音待太多时日,两月后便派人将自己迎回玉清。回到玉清,他常常对着雨时花想起在她,一心想着何时能有机会再见到她。   曜华没有想到,一年后父君将他送到南极之地。他站在潮音洞口,当璎珞看到他时脸上漾起的笑意。曜华心里悠的一沉,也许她也期盼着见到他,可今日却是来与她道别的。   “你何时能回来?”璎珞睁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他无法给她答案,唯有嘱咐她:“珞儿,你等我回来。”   他原想着再次相见时,便承诺她一世长安,与她静坐夕阳下、细数庭前落花。   三万年后再次相见,那个刁蛮任性的潮音帝姬,居然为了青华不惜自己性命,也要去为他摘得神芝草。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她险些被神兽吞掉。   满怀怒气看着浑身是伤的她,又忍不住疼惜地将她搂在怀里。她忘记了三万年的久别重逢,抓住他的衣襟道:“救救青华。”   微小的声音,却让他觉得刺耳。   “为了他,你竟连命都不要了!”原来,在她心里那个青华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可他又能如何,这是她想要的,他只得帮她。   她对青华的痴情,他是嫉妒的。如今已是贵为长生大帝的他,没什么是不能得到的,若说是求之不得的,唯有她的真心。   起初,曜华以为不过是因三万年的分别才使她爱上了青华。青华待灵玉的心思九重天上无人不晓,青华自然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青华大婚当天,她会去跳诛仙台。   他终于意识到,三万年的离别,如同一条路通延伸到两个不同的方向,与她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如果说,她误喝下忘川水是给曜华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那么他这次不会让她等这么久。   困在南极三百年,他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他不知父君为何不让他娶孟戈,所谓的“她的身份不适合做帝后”不过是借口。   他不顾一切地闯出结界,执意要回幽冥找孟戈。当他父君终于妥协同意这桩婚事时,青华亲昵地同孟戈站在一起,他叹息自己还是出现得太迟了。   后来,将她困在玉清,追她到幽冥,都没能从青华身边抢走她。他不知青华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明明无视璎珞对自己的痴情,今次为何死缠着她不放。   曜华再三追问,甚至不惜将剑架在了这个相识多年、情谊匪浅的帝君的脖子上,逼问:“本是我与珞儿先相识,我离开三万年竟让你钻了空子,你让她爱上你,又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纵然我承诺会娶她,纵然我不顾一切赶了回来。当我看到梨花树下,她看你的眼神,我便知晓,她再次对你动了心。可你又有什么资格爱她!   “当初,珞儿不顾性命为你去摘神芝草,你非但不感激她,还当着她的面庇护灵玉。既然你娶了灵玉为妻,当夜将她托付给我,如今怎么还来招惹她?她已然忘记过去,你就不应在她面前出现!”   青华双眸深沉且平静,脸色稍显忧郁:“三百年前,我娶的并不是灵玉,守在我身边一千年的她才是……”   曜华半信半疑,迟疑下还是收了剑。听他道出守了三百年的秘密。   曜华漠然,从怀中掏出一方素色绢帕递给青华。   他始终认为是自己三万年没有出现,才使得与璎珞错过了一世,幡然醒悟,那个潮音帝姬是灵玉的转世,她此生是为了与青华再次相遇相守。而自己与她终是无缘……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TXT小说下载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